第47章
但现在,她待他的一切柔和,却只是为了安抚住他而已。她肯这般心平气和地和他说话,安抚他,一定是自以为有了万全之策吧。所以呢,是想和云谏逃走么?
他扭头看向窗外,镂花槛窗划出的一方澄净蓝天里,女孩子已经低头离去,毫无一丝留恋。
薄唇于是掠过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是明天吗?那他又岂可让她如愿呢?
次日,麒麟院。
今日朝中有朝会,识茵已同谢云谏约定好,等到朝会结束,他就向朝廷告假,随她去往荥阳。
两地相隔不远,等从荥阳寻人回来,他再履新也不迟。当然,他不知道的是——届时和他离开京城后,她打算寻机会回扶风去找舅父。这样,自然不会再纠缠在他们二人之间。
只是,为了稳住谢云谏,她没对他说实话。
这件事商议得隐秘,她亦再三叮嘱了谢云谏不要外泄。只是还有些紧张,总担心会事与愿违。
时辰不早,等候在外头的两个亲卫谢疾谢徐按捺不住地来催促,识茵跟随着将他送到了府门口。
谢明庭和陈砾已经等候在马上,见他二人出来,他立刻神色不自然地移开脸,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门前马下,谢云谏仍笑眯眯地和她说着话。
顶着那人的视线,识茵颈后都激起一层细微的颗粒来,不禁伸手推他:“行了,快走吧,别误了时辰。”
“抱抱。”谢云谏喜笑颜开地说着,“抱抱嘛,茵茵,再抱抱郎他像只认主的猫儿,一定要讨得她的亲近。
识茵惊恐不已,沉着脸只是推他。
谢云谏也不强求,笑眯眯道:“走了。”
识茵看也不敢看谢明庭的方向,冷着脸敷衍应了句:“早些回来。”
兄弟二人于是策马离去,谢云谏清朗的笑声被街巷的风送回来,是在与兄长说起近日京中的新鲜事。
府门之前,熹微天光里,识茵攥着帕子久久伫立着目送他们远去,许久才收回视线来,微微叹了一声。
她要去荥阳的事,他理应不知道。
因屋子里全是他的眼线,她甚至连行装都未打点,只等云谏回来,立刻就走。
*
今日朝会在含元殿举行。女帝按例召过三台六部、问过民生,便由尚书台宣读最新的人事任命。
周玄英这时已官复原职,既执掌着尚书台,便由他宣读了人事任命,正式下诏外放谢明庭为义兴郡守,于五日后出发。
至此,原本前途无量的大理寺卿外放州郡之事,几乎可以算得上尘埃落定。
谢云谏则被任命为禁军南衙十六卫的统领,只听命于天子,官居二品,晋位宣平侯。
与之同时,谢明庭也正式袭爵陈留侯——他原就该在十年前其父去世时袭爵,他既不愿,女帝也没勉强,只如今他既要外放,便不得不命他袭爵了。
陈留侯府一门双侯爵,就此煊赫到了极点。夜间,女帝陛下在文成殿设宴,大宴群臣,兄弟二人也被留了下来。
谢云谏原本惦记着赶回家中和识茵去荥阳的事,然君命难违,见此也只能寻了人回去报讯。
谢明庭见状,亦不动声色地找到一名下僚,让他去往城门给陈砾报信。
他知道弟弟今夜在打算什么,既决定要做那件事,除却今夜,也再无更好的时机。
烛转炫煌,笙箫聒耳。金碧辉煌的大殿内,宋国公封思远亲自离席来到谢氏兄弟身前,向谢明庭斟了一杯酒:“有思外放在即,我就先以此酒预祝你一路顺风。”
谢明庭刚要起身回敬,楚国公周玄英便走了过来,皱眉道:“谢有思,陛下叫你过去。”
女帝陛下不胜酒力,早已被宫人扶去了后殿。这会儿叫他过去,自是有要事相商。
谢明庭心下已然料到,遂向封思远请辞:“下臣先失陪一下。”
封思远微笑颔首:“去吧。”
谢云谏还有些担心陛下会恼了兄长,视线眼巴巴地追随他身影。谢明庭又特意嘱咐他:“阿弟,你记得等我。”
总要同他一起回去,一起瞧见大火烧起来,才算稳妥。
谢云谏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知道了,快去吧。”
谢明庭遂跟随宫人前往后殿。殿中帘幕低垂,龙涎馥馥,那被传醉酒的女帝陛下正眼神清明地坐在书案边,闲闲拨弄着案上的珍珑棋子。
冠服完整,一丝不乱。
“来了?”知道是他,女帝陛下目未斜视。
谢明庭跪伏下去,行叩拜礼。女帝也不叫他起来,只冷淡问道:“你一定要走?”
谢明庭面色沉静:“回陛下,陛下的旨意都已下达,难道还可以反悔吗?”
“也是。”女帝自嘲笑笑,她在围屏矮榻上坐下,侧过目来似笑非笑地睨他,“谢有思啊谢有思,让你留在京城辅佐朕,有那么难吗?”
她语气闲适,眸光却如锐利的箭。谢明庭沉默了一瞬才答道:“臣非是不愿意辅佐陛下,只是臣实在不好再留在京中,留在大理寺卿的这个位置上了。”
“身为大理寺卿,却与弟妹相通,知法犯法,不能为百姓之表率。事情传出去,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给天下臣民以交代,臣又要如何自处。是故臣只能外放。”
“那你就那么确信你外放了,他们就会放过你?”女帝手搦棋子,缓缓冷笑,“你还不知道,这几天已经有参你的折子了,只不过全被朕压了下去。你应当知晓,流言蜚语会不会成真,只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间。”
“譬如你与顾氏的事,倘若你肯就此放手,朕自然可以替你瞒下去。谁要敢诬告你,朕就将他处死。”
他摇头,缓慢而坚定:“臣不会放手。”
“顾氏既是臣妻子,既是妻子,焉有让给旁人之理。”
这竟是说要将弟弟的妻子霸占到底了。
女帝眼中微微沉凝。
兄弟两个都是她的肱股之臣,女帝无意偏袒于谁。但谢有思的不会放手却会令她失去一个能臣,自然不悦。
谢明庭又接着说了下去:“其实陛下为什么非得要臣留在京中呢。京官也好,地方官也好,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终究是在为陛下效力。”
“以臣如今的境况,已经不适合留在大理寺这个部门了。但究臣之本意,并非不愿为陛下马前卒。”
“哦?”女帝来了兴趣,懒洋洋掀眸瞧了他一眼,“你知道朕留你在京中想做什么?”
“陛下知臣,臣知陛下,国家疆域广袤,多年承平,正是发展民生的好时候。陛下是有抱负的君主,自然不会放过这一发展之机。”
“臣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还请陛下过目。”
说着,他奉上一卷厚厚的书文,正是这些天废寝忘食所写的万言书。
女帝接过,随手翻了翻,皆富国富民之策,条条款款,条理清晰,显然非是应付敷衍,而是历经了一番深思熟虑。心下便柔和许多。
嘴上仍道:“所以呢,这与你不愿留京又有什么关系?你既知道朕想做什么,也给朕留了对策,自当在京主持。”
谢明庭却摇了摇头:“这只是臣之构想,然臣毕竟未有地方为官之经验,不曾亲自治理民生,一切不过纸上谈兵。这次外放,臣便正好拿这些政策在所治州郡试水,以验成效。将来,若陛下还记得臣,便是臣报答陛下的信重之时。”
女帝仍在过目他的万言书,嘴上问:“你要多长时间?”
“至少三年。”
“朕只给你一年。”女帝道,“一年之后,你回京,朕再来检验汝之成效。”
实则一年时间未免操之过急,有些政策短时间内是看不出什么成效或弊端的,但谢明庭知晓,女帝要的,只是他的肝脑涂地,这时再拒绝便有些不知好歹了。
他跪伏下去谢恩,又道:“陛下,有一言臣不知该不该说。”
“你说。”
“陛下身为女子,奉宗庙,承天命,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难免会受到误解与苛责。”
“当年,太上皇为能使陛下上位,杀的杀,流放的流放,用尽了铁血手段。如今陛下也不必在意这一时的仁名清名,反被掣肘。当务之急,是把权力牢牢抓住自己手中,权不下移,建立功绩。那些反对之人,该贬则贬,该杀则杀,实在不必顾及什么。”
“治世必用重典,况且倘若陛下有心改制,与世家争利让于百姓,将来,是一定会遭受阵痛与反扑的。您一时的仁慈,并不能换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的忠诚。”
“就比如立后纳妃这件事上,人主富有四海,妃嫔动以千数,然陛下既为女主,顾忌着流言,所宠幸不过一人,却依然要遭至朝廷与民间的非议。实则这又有什么好避讳的呢?历来评价帝王,不会看帝王的后宫有多少妃嫔媵嫱,而在于帝王的功绩。故臣望陛下不以为讳,而且不必讳也。”
他原本还是在劝女帝陛下要杀人立威,打压那些个表面温顺实则背地反动的高门大族,不必在意私德。说至末句,却话锋一转,谈起了女帝陛下的内帷之事。
嬴怀瑜心间却也明白,这是在给周玄英上眼药呢。玄英阴了他,所以他就这般报复玄英。
她笑了笑,不置可否:“你这么说,就不怕朕将你留下来,让你入宫侍奉?”
谢明庭神色俨敬:“陛下是臣的君主,臣为一方父母,替陛下治理州郡,便是在侍奉陛下。”
今夜叫他入殿,原本是想试探他的忠心,后面这些话也不过闲谈。女帝心中明白他是非走不可了,唯笑了笑:“行了。你的忠心朕明白了。”
“回去吧,走的那日不必再来宫中觐见了。”
“臣叩谢陛下。”谢明庭再度行过跪拜礼。
这一番君臣问对耗费不少时间,如是,谢明庭从清徽殿中出来时,已近子时。
殿中朝臣去了大半,谢云谏同周玄英坐在一块儿,正在等他,见他出来,忙迎上去:“哥。”
因记着识茵不喜他喝酒的话,他今夜硬是撑住了一轮又一轮来恭贺他的敬酒,然兄长一直不出来,来找他敬酒的朝臣们便越来越多,好在是有玄英在,才替他挡住了。
周玄英则是一副妇人争风吃醋之态,手臂闲闲搭在谢云谏肩上,视线酸溜溜地在他身上打量了个来回:“怎么去了这么久?”
谢明庭并不理会:“时候不早了,臣与舍弟就先行告退。”
他离京在即,周玄英也没再为难他,嫌弃地挥了挥手命二人退下了。
他孤身折返,独自进了内殿,年轻的女帝陛下仍端坐在那方珍珑之畔,正借着烛火,看谢明庭留下来的万言书。
周玄英手擎灯盏,缓步走过去:“陛下单独见了谢明庭那么久,也舍得不叫臣。”
女帝不言,只取了挂在壁上的宝剑,开鞘仔细地擦拭。周玄英面色一变:“小鱼小心!”
她摇摇头以示无碍:“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这个“器”自然不会说的是表面上的剑。周玄英略略一想,却也明白了过来:“你当真愿意放他到州郡?”
嬴怀瑜点点头:“我想明白了,谢明庭这个人,人情冷漠又刚正勇毅,正好做一柄利剑,去治理江东乱局。”
她没再让他去建康,而是换了个义兴。
义兴在太湖西南,与建康和三吴这些江东勋贵的老巢不愿,又靠近江西、淮西,即可震慑吴地又不至于失了内援。
她就是要让谢明庭做一颗钉进江东地区的钉子,替她敲山震虎,震慑江南。
“谢明庭去江南了,不愿侍奉陛下,那臣来侍奉,好吗?”他将灯盏放下,小心翼翼地觑着女帝雪一样沉静的面颊道。
女帝仍看着手中的万言书,烛光映在她红润美丽的脸庞上,烛火熠熠,为她霜雪青女般的漠冷渡上一层暖艳的光。半晌,才懒懒移过目来,略看了他一眼。
外人口中阴鸷乖张的皇夫楚国公,此刻也不过一只幼犬,在等待主人垂怜。女帝悠悠然掠他一眼:“你吃药了吗?”
“当然。”周玄英眼中一亮,几乎立刻就答了,“臣每日都有好好用药的。”
这些年,尽管小鱼召他的次数不过每月初一十五的两次,但他一直都有按时服药。
瞧见他黑漉漉的眸子,女帝陛下忽有片刻的心软。唯轻轻叹了口气,朝他招了招手。
漫殿云幄垂下,他欣喜无状地抱着心爱的女子往内殿去。亲自服侍过她洗漱后,这才将人抱至了龙榻上,珍之重之,温柔万分。
女帝陛下的床帏事与外人想象之中的不同,她并非是占据主导地位的那一个,而是只等着男人殷勤服侍。
“小鱼,小鱼。”
彼此情浓的时候,他伏在妻子的耳畔,亲昵地唤她小名:“多爱我一些好不好?我只要一点点,比他多一点点……”
“只要超过封思远一点点……我就心满意足……”
没有回应,红绡软帐里,女帝陛下已沉入陈年的梦境,纯白梨花如雪纷飞,是那年春日初见,她立在徽猷殿的玉阶上,拉着父亲的衣袖,好奇地看着阶下那传言里父亲为自己选中的未来夫婿。一片梨花自眼睫飞过,她看见阶下的少年怯怯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彼此视线对上,只一眼,便是万年。
——
却说谢氏兄弟出宫后策马返家,夜色已深,明月高悬。还没有走至陈留侯府所在的铜驼坊,忽见得东方天空隐隐闪着火光,正是纳罕之际,家中的陈管事忽然面色慌张地策马狂奔而来:“大公子……二、二公子!”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谢家的小厮,谢云谏心间莫名就紧张了起来,驱马独迎向前:“陈伯,怎么了?”
陈管事是陈砾的父亲,自然,这出戏也是早就串通好的。他在心里对这自小看到大的小公子愧疚,面上却急慌慌地道:“着火了!家中着火了!”
“新妇子……新妇子……”
他没有说完,谢云谏却莫名明白了过来,打马狂奔朝家中奔去。未至坊门便瞧见天空映满火光,风声中呼啦啦响着救火声,而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分明就是他的麒麟院!
熊熊燃烧的火焰已如晚霞映满整面天空,谢云谏霎时手脚冰凉,慌忙策马直奔家中。
身后,谢明庭的马却已停了下来,他望着那方赤云燃烧的天空,眼中火光明明,看不出任何情绪。
46
?
第
46
章(原41)
◎“明郎”◎
那处着火的地方正是陈留侯府。
大火已将麒麟院的房舍吞噬大半,
风声烈烈,摇山振岳。火光之中,房梁落星一般砸下来,
又激起更大的火。侍女仆妇奔走抬水灭火,
几将麒麟院前的明镜湖舀干。
府中,
武威郡主已被惊动,正立在麒麟院对面焦急地指挥着仆役灭火。
谢云谏手脚冰凉地奔进来,恰与她撞上,见母亲身边并没有识茵,忙追问:“母亲,
茵茵……茵茵她……”
来不及与他寒暄,武威郡主急得直打他:“你怎么才回来!你怎么现在才回来!”
“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茵茵等了你多久……”
她三言两语地说了事先编好的句子,
只说顾识茵一直在房中等他从宫中回来,后来屏退了下人一个人在湢浴里沐浴,无人陪在身边。再加上,
那些个丫鬟婆子们喝醉了酒,等到发现时大火已经烧了起来,识茵——顾识茵早就没了声响,
想是火烧起来之前就已经在浴室里昏迷过去了。
谢云谏听得一阵耳鸣,
还不及母亲说完,一把推开了她大踏步朝火光中去。武威郡主惊得眼皮子一跳,
忙同几个仆妇合力将人拽住:“你做什么!”
顾识茵只是假死,就算不是,
这傻儿子竟还想去把人救出来不成?
谢云谏泪流满面,
奋力挣脱着:“茵茵还在里面,
我得去救她。”
他才回来几天,
何以情深至此!武威郡主忿怒的同时又有些担忧,一双手紧攥着儿子不放:“莫说傻话了,我们救了这许久也未闻见声音,新妇子怕是凶多吉少,你现在进去,不是白白送死么?”
“大丈夫何患无妻!便是顾氏没了,母亲再为你娶一房美妻就是了,你难道还要把自己搭进去不成?”
又在心底暗暗埋怨长子,让陈砾放火烧宅,他可真做得出来!这下可好,要怎么收场?
谢云谏被这一句气得脸色通红:“母亲怎能这样说?”
一个男人,若是连自己的妻子也不救,还有何面目存活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