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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他挣脱开母亲的束缚欲往火场里奔,这时颈后突然遭了一记手刀,谢云谏没有防备,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武威郡主回过头,是长子带着陈砾走了过来。

    “先救火,把二公子扶去休息。”他神色淡然地说。美玉般俊美无俦的面颜在月光下透出深深阴翳。

    今夜的一应事情皆为他策划,众人心知肚明,世子只怕是打算独占少夫人了。几个知道内里的仆妇噤若寒蝉,扶着谢云谏下去了。谢明庭又对陈砾道:“保险起见,给他喂点东西。”

    “侯爷……”陈砾改了口,还想禀报顾识茵的事,他只漠然点了点头。

    武威郡主恨恨瞪着儿子:“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儿子!”

    今夜之前,她也想不到,他竟然会做到这个地步。

    谢明庭只笑,淡淡然看她:“走到今天这一步,母亲也有责任。”

    “是我的责任吗?”武威郡主当即火冒三丈,“是我按着你和她上|床的吗?是我逼着你瞒着你弟弟的?现在知道推我头上了?”

    “儿没有推卸责任。”谢明庭面无表情地道,“她是我的妻子,我自然不要她与我分开,就连她自己,也不可以将她从我身边带走。

    至于将来如何,雷霆雨露,我自去领。”

    “还有,您不配提父亲,以后别再提了。”

    说完这一句,他轻轻拂开陈砾走了过去。身后,武威郡主面色乍白。

    “这真是……”她气急败坏地要骂儿子,然忆起他那毫无感情的末句,竟如被慑住一般,硬生生地忍下。

    *

    谢明庭没有回自己的院子,而是去往了鹿鸣院后的竹林,坐于白石之上,横琴在膝,十指轻拂。

    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

    是上古时流传下来的琴曲,叫《风入松》。

    琴声悠扬,如绵延不断的水纹,一声一声,在竹叶萧萧中扩散,寥远清旷。于寂静长夜中,有如从亘古长夜里而来的苍然寂寥。

    夜风肆虐,明月如霜,将竹林中纷飞的竹叶都渡上一层明莹莹的白霜,千片万片,若疾雨朝他打去。他仍浑然不觉,闭眸抚琴,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

    不远处的天空,大火依旧烈烈。

    这场火直至半夜才完全扑灭,大火不仅烧毁了麒麟院,连与它相隔不远的鹿鸣院也没能幸免,被烧毁三间厢房两间抱厦,锦茵芳树皆成枯骨。

    次日,谢云谏醒来时已是在母亲的临光院中,房中一应挂上丧幡,入目是刺眼的苍白。一缕晨光自窗间泄进,兄长谢明庭正坐在床畔:

    “节哀顺变。”

    “母亲已命人将新妇停灵在商阳院,你去看看吧。”

    他眼中情绪掩在低垂的睫翼之下,那张始终有如古井无波的脸,直至此时也是冷冷冰冰的,声音亦然。

    谢云谏一瞬红了眼眶,滚滚落下热泪。

    他之所以下江南,制造这场假死,不就是为了立功给她另挣一份家业么?

    可现在,他才刚获爵位,还没来得及让茵茵受封诰命,便已天人永隔。

    一切都来得太突然了,上天就好似给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分明昨天他走时茵茵还好好的,现在……

    “我去看看她。”他擦了泪,脚步虚浮地下榻。谢明庭也未拦他,亲自取了搭在架上的衣裳替他披上,送他过去。

    云谏历来重情,一时放不下也是情理之中,也总要他亲自看上一眼他才会相信。

    他也知道这事瞒不了多久,云谏是武人,却不是傻子。

    反正,再过几天他就该走了。等到那时候,云谏就是想追究也晚了。

    新妇的灵堂设在商阳院,这本是处废弃的院子,因谢云谏的麒麟院已被烧毁,便选了此处。

    门户洞开的正厅内已经摆放了一尊丧床,上面放置着少女的尸体,用白布盖着脸。其后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大大的“奠”字,四处亦挂着丧幡、祭幛、引魂旌等,触目皆白。

    丧床的四周摆放了一圈圈白色蜡烛,像是一盏盏引魂灯,引领着少女的魂魄归于永生。棺椁之前另置了个火盆,几名侍女正蹲坐在火盆前幽幽地哭,一边往火盆里撒着纸钱。

    “二公子。”见他进来,几人忙都行礼。

    “你们都下去。”他哑声说。

    几个侍女默然无应,她们也是新买进府的奴隶,一切自然遵从主家吩咐。谢云谏又焦急地走进屋来,先要开棺察验,又因走得太急,险些被门槛绊倒。谢明庭在后搀扶了一把。

    尸体上既蒙着白布,他上手要去揭,却被兄长拦住:“你还是别看的好。”

    “新妇的脸已被大火烧去,若是她还活着,定然不会愿意你见到这样的她。”

    谢云谏长叹一声,潸然泪落:“我想再看看她。”

    他眼中泪光闪烁,固执地掀开了白布一角,当目及那张已经被烧成黑炭的脸时,双泪再止不住,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历来皆以刚强面目示人的青年郎君,此刻泣不成声,回身紧紧抱住了兄长。

    谢明庭由着弟弟抱着自己哭,就像是很多年前他和人比赛骑马输了后扑进他怀里来嚎啕大哭一般,亦或是他心爱的小狗死去之时,他也总是这般伤心的。

    云谏,从来就是一个温软良善的郎君啊……茵茵死了,他自然是会伤心的。谢明庭想。

    “别哭。”

    手抚着弟弟的背,他淡淡然说:“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顺也;弟妹既从天地之间来,如今也只是回归于天地罢了。并没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

    “人死不能复生,你还是向前看吧。”

    谢明庭自幼学的是庄老,安慰起人来也是道家那一套,轻飘飘的,自然也不能给人以慰藉。谢云谏泪水潸然,头依旧埋在哥哥温暖宽阔的肩上,仍在轻轻地抽泣。

    “好了。”武威郡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浸着浓浓的悲伤,“现下既然见了,就入殓吧。”

    她身着丧服,鬓插白花,也算是为那新过门的儿媳戴孝:“茵茵生来爱美,想来也不愿你见到她现在这个样子。既然你已经见了她最后一面,就让她入棺为安吧。瞧你昨日那样,母亲真担心你做傻事……”

    这具尸体是谢明庭让陈砾从大理寺的死牢里换出来的,为免夜长梦多,武威郡主一心只想让遗体入殓。谢云谏却啜泣着摇首:“我再守她几天。”

    昨日他离家的时候还好好的,还约定要去荥阳,为什么,突然就没了。谢云谏内心并不接受。他喃喃摇头,落泪道:“我还是不信,我不信茵茵会这般突然就死了……”

    上天为什么如此残忍,她才十六岁,才嫁给了他,他们的婚姻生活才刚刚开始,便已永远结束。

    “二郎这话说得真是奇怪。”

    武威郡主勃然变色:“难道我和你长兄会害新妇不成?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要害她呢?”

    “人死不能复生,母亲体谅你为新妇伤心,但你再伤心,也不该胡言乱语!”

    谢云谏艰涩动了动唇:“母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和长兄,的确没有害茵茵的必要,尤其母亲。若不想要茵茵过门,当日就不会替他把茵茵娶回来了。他并未往这方面想过。

    武威郡主心里本自有鬼,语气也就严厉了点,她下意识朝扶着幼子的长子看去,见他面上什么反应也没有,唯在心间冷笑。

    这个冷血无情的东西,为了霸占弟妇,竟能做到这种地步!

    看来,她倒是不必担心让顾识茵生子的问题了。

    她就不信,他们能永远不要孩子!

    十年她都忍过去了,难道还在乎这一时么?

    然则她心里实则也并不愿两个儿子都搭进去,遂柔和了神色,对幼子道:“母亲知道事发突然,你不能接受也是情理之中。你若实在难过,就在这里多陪陪她吧,新妇若是知晓,也会感念你这一片情的。”

    她说的是“新妇若是知晓”,而非“泉下有知”,谢明庭动了动眉,未发一语。

    会感念他这片情么?

    谢云谏眼中大滴大滴的泪落下来。

    昨夜他不在,火烧起来的时候,她该是有多无助?他是多么无用的丈夫啊……

    当夜终究还是将顾识茵的遗体入了敛,尽管这于停灵三天的礼仪不合,然武威郡主硬是哄骗着幼子同意了,仍将棺椁停在院中,等七天之期过去再下葬。

    谢云谏换上为妻守孝的齐衰,一直在灵堂里自白日守到黄昏,期间滴水未沾。而麒麟院既失火,陈留侯府中挂起丧幡,正式对外宣称了新妇的死,倒惹得左邻右舍好一阵唏嘘。

    好容易丈夫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夫妻刚刚团聚,便死于非命。可怜一个花容月貌的新妇,就此化为一抔黄土。

    不久,顾家也上了门。然顾识茵自嫁人便与顾家断了联系,她不过一个孤女,陈留侯府家大业大,顾家也不会为她出头。因此顾家伯父和林氏并没有闹事,假惺惺地哭了一场,便回去了。

    反倒是那素来与识茵不睦的堂妹顾识兰,哭得十分伤心。

    谢明庭则一直跟随武威郡主处理着顾识茵的“后事”,直到夜幕降临,才回到自己的鹿鸣院。

    推开卧室的房门,走到书架边,他取出一挪书来轻轻一按,门扉在他眼前打开,顺利进入到那一间密室。

    事发之前,他原想将她转移出去,然转念一想,最危险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遂将地点选在了自己书架后的密室。

    密室入口隐秘,修建在地底,有石阶与地面相连。他一手提食盒,一手端了盏青瓷莲花灯走下台阶,房门在眼前打开,黑漆漆的室内登时争先恐后地涌入光亮,屋中,书案、床榻等器具一应俱全。

    室中已然安置了个女子,髻发未梳,因强光乍现,正不自禁地抬手遮住眼睛,正是本已下敛的顾识茵。

    待看清是他,眼中立时浸了莹莹的光,却不是害怕的泪水,而是愤怒。

    室内的食案上,还放置着云袅送来的食物,一动未动。

    他走过去,一只冰凉的手抚上她的脸:“茵茵昨夜睡得可好?”

    他的手,游走在脸部肌肤上刀刃一样冷,识茵立刻偏头躲开。

    她恨恨盯他,眼中恨意如火烈烈。

    他也不恼,反将食盒放上桌来,一边将那几样才做出来的粥菜取出来一边问:

    “昨晚我给你弹的琴,你都听到了吗?”

    昨夜他在竹林里抚琴,弹的是古曲《风入松》。这间密室与世隔绝,从外面听不到室内任何声音,但自室内听外头,却是清清楚楚。

    那阵琴音,清越缠绵,真如松风瑟瑟竹叶萧萧。识茵不能明其意,唯戒备地问:“你到底想怎样?”

    “不怎么样。”他轻叹着说着,攥过她一只手轻放在自己微凉的面颊上,“琴者,情也,发自心肝脾肺肾……我为你弹的是《风入松》,‘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你难道,听不出我对你的满腔爱意吗?”

    “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与你长相厮守,过不被任何人打扰的生活……”

    不被任何人打扰……

    闻及这一句,识茵颈后如覆寒芒,恐慌与害怕反压下方才的憎恶。

    他到底想做什么?谢明庭他当真是疯了!

    那她又要怎么办呢?他疯成这样,和他硬碰硬怕是没有好处的,但要她就此奴颜婢膝地讨好他,她亦做不到。

    她的恐惧谢明庭都看在眼里,心底泛起阵恶劣的愉悦,修长冰凉的指,自怀中取出那枚铃铛项圈来,替她戴在颈上:“你不是说,你不想落得你娘那样声名狼藉的下场吗?现在好了,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了啊。”

    “这就是你所谓的光明正大吗?”识茵悲笑两声问。

    理智终究还是战胜了内心的恨,识茵攥住他一只手,眼波凄哀地求:“谢明庭,你……你别这么对我……”

    “哦?明庭?”

    撞了南墙的猫儿终于懂得了要回头,谢明庭满意微笑。他松开手,以指腹轻轻拭去她睫畔一粒颤巍巍的珠泪:“茵茵莫不是忘了,你从前并不这样叫我啊。”

    识茵一噎,只好嗫嚅着唇改口:“郎,郎错了。”他面上毫无宽宥之色,“重新来。”

    郎君还不够?识茵困惑极了。

    大约是猎物重新落入牢笼里,谢明庭此刻竟出奇地有耐心:“茵茵难道忘了,当初在伊阙的时候,以为我是云谏,你可是一口一个云郎唤得亲热。”

    “怎么,夜夜与你同榻共枕的人,还担不得你一句‘明郎’吗?”

    这真是个疯子!识茵面上阵红阵白,羞愤难当地改口:“明郎……”

    谢明庭眼神玩味,神情似赞许。识茵在心间骂他有病,面上却是楚楚可怜之态:“明郎,你放过我吧,你不能这样……”

    “放过你。”他勾了勾唇,眉眼间尽是虚假的温和,“凭什么呢?”

    “不是你说的,倾慕我,喜欢我,一刻也不想与我分开么?为何如今有了新欢,就要将我一脚踹开?”

    “茵茵,你总是耿耿于怀我骗你,可你不也一样在骗我么?你说你喜欢我,可云谏回来了,你就不要我。怎么,他才是你心心念念的郎君,他没回来的时候,我就是他的替身,他回来了,我就该让位。等于从头到尾,我就是个见不得光的替身,我就是你们夫妇情深的垫脚石,对吗?”

    “茵茵,天底下没有这样好的事。你既要了我的心,你就得对我负责任。莫非,你还想脚踏两只船吗?”

    他眼中尽是微笑,甚至好心情地替她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识茵羞愤地辩解:“我不是……”

    他唯笑了笑,也并不打算听她的解释——亦或者说,从今以后她的每一句承诺,他都不会再信了。

    于是将她抱入怀中来,安置在膝上:“很饿了吧?不说这些了,郎君喂你。”

    作者有话说:

    心心念念忆相逢。别恨谁浓。就中懊恼难拚处,是擘钗、分钿匆匆。——晏几道《风入松》

    文中的《风入松》是古琴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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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7

    ?

    第

    47

    章(原42)

    ◎既不肯爱他,就逼她爱他好了◎

    他的喂并没有别的什么含义,

    正当识茵还不解其意之时,玉白如瓷的手,已将一粒肉丸舀至她唇边。

    “吃啊。”他语声温软,

    哄稚子吃饭一般,

    “这不是你最喜欢的莲藕丸子吗,

    不好吃吗?”

    他有些诡异的温柔,识茵心中莫名有些害怕。想了想还是不欲和他撕破脸,张口任他将那枚肉丸送了进去。

    饭菜不冷不热,入口正合适。但她仍是有些被连同丸子送入的汤汁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星星点点的汤汁,

    有些许溅到他洁净的衣袍上。

    谢明庭也不恼,不急不缓地替她顺着背,一面端了盏茶水给她,

    毫无不耐之色。

    而一勺喂完,他的另一勺也递了过来,这回她主动张口,

    把饭菜咽进口中。

    谢明庭眼神微闪,微微勾唇。

    看,她这不是会吃么?

    既然那些卑微的乞求也不能换来她的回心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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