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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薛夫人则笑吟吟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这里哪是和客人说话的地儿啊,咱们回去再说吧。”

    书院修建在山上,青石砌成的阶梯有如一条翻山越岭的长龙,自山脚一路铺到了山巅。仆役们提着行李在后,谢明庭同恩师封衡走在前面,识茵则被封荷拉着,与其母薛夫人走在中间。

    小娘子性情活泼又开朗,沿途不住地拉着她手问东问西,或是沿路的山水见闻,或是帝京风貌。识茵一一礼貌作答着,心神却一直落在一旁微笑注视着她们的薛夫人身上。

    无它,只因这位薛夫人在帝京实在太过有名。她本是宫人之女,却意外卷入宣成朝的一桩宫廷密事,彼时宣成帝——也就是女帝陛下的祖父弑父杀兄上位,将胞妹永安公主幽禁于掖庭,永安公主生下驸马的遗腹女永安县主,将真县主偷龙换凤转移出宫,而薛夫人,就是那个被调换的假县主。

    她的人生很坎坷,既为县主,却在已经覆灭的定国公府长大,十四岁便被继兄奸|污,囚禁□□,受尽苦楚。后来,便于众目睽睽之下,向大理寺状告其兄。

    历来女子都将贞洁看得极重,便是风气较为开放的大魏,也没有人会对失贞之事毫不介意。但她却为求一个公道亲自向世人揭露了自己的伤疤,不可谓不勇敢。

    而说来也巧,当年主理这个案子的大理寺卿,便是她现在的丈夫封衡。封衡怜其遭遇,不仅未嫌她已非完璧,反待她一心一意,不置妾室,辞官随她归隐。就连如今在这东阳县开设书院,也是因了这是薛夫人的故里。二人夫妻感情深厚,遂在京中传为佳话。

    识茵不想被谢明庭一直拘在身边,做一只笼中的鸟儿。

    她想,同为女子,这位薛夫人或会理解她的困境,就看她肯不肯帮自己了。

    作者有话说:

    哼唧,下次见面就是弟弟暴打谢狗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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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1

    ?

    第

    51

    章(原4647)

    ◎逃走◎

    得知他要来,

    封衡已于前日遣散了书院学生,又让人收拾出一间院子,供他二人下榻。

    谢明庭被老师叫去,

    留识茵独在室内,

    不出须臾,

    封荷便抱着架古琴啪嗒啪嗒地跑了过来:“茵姐姐你会弹琴吗?”

    “我们去后山竹林吧,小荷跳舞给你看,你给我伴奏,好不好?”

    小女孩子热情又开朗,待人接物俱是发自内心的友善,

    识茵也被她的快乐所感染,微微笑着点头应下。

    是以,当谢明庭从老师房中出来、寻去了后山之时,

    瞧见的便是竹叶萧萧中一大一小两个美人对坐舞乐。识茵抚琴,封荷起舞,琴声清雅苍寂,

    舞姿灵动轻渺,白雾横亘间,有如山间精魅。

    封荷跳得是汉时的翘袖折腰舞,

    原本端庄窈窕的舞蹈,

    也被她跳出了胡旋舞一般的健气与韵律,和着幽幽的琴声,

    于千片万片落叶萧萧中,轻盈得好似一只山间的黄鹿。

    而她跳舞的时候,

    抚琴的识茵便一直微微笑着看着她,

    眼中的欢欣与艳羡,

    是谢明庭始终未得过的真心实意。不由心神一滞,

    怔怔地看着她走近。

    二人都陷在自己的节奏里,他缓步走近了去二人也未发现。直至一曲舞毕,竹林间响起孤零零的掌声,封荷才回过神来,很高兴地唤了他一声。

    见他来,识茵眼中的笑意顷刻有如烟云散,垂下了头去。

    谢明庭看在眼中,心间有若蜂蛰。面上却淡淡笑了笑,与封荷寒暄:“小荷妹妹还是那么喜欢跳舞。”

    历来胡人能歌善舞,汉人高门却视歌舞为贱,认为是下九流的营生。但封荷父母开朗,只因女儿喜欢,甚至专门聘请舞伎教她舞艺。

    “没什么呀。”封荷笑着说,“我母亲说了,荷儿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就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只要荷儿平安快乐就好。”

    想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就成为什么样的女子,只要平安快乐就好……

    识茵在心间将这话过了一遍,眉眼笼上淡淡的愁。

    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她说,我不希求茵茵成为曹大家、谢道韫那样以诗文传世的女子,也不奢求茵茵能成为时人传颂的贤妇,人生的路怎么选,只看茵茵自己,只要茵茵能平安快乐地长大就好。

    可她还是没能做到母亲的期许,父母走后,她一个人在顾家那座冰凉凉的宅子长大,为了生存,也为了日后能嫁一户好人家寻求庇佑,自是违心曲意地学会了许多时人眼中女子应当掌握的技艺,却唯独没有人问过她,快不快乐,愿不愿意。

    而她,一直都不快乐。

    自从嫁到陈留侯府来,她一直压抑着自己的情感,游走在他们两兄弟之间,委曲求全,更要时时担心有朝一日事情败露、那可能落到自己头上的灭顶之灾,是故心弦一直紧绷着,不得喘息。反倒是近来因了假死、从“顾识茵”这个身份脱离,才有了片刻的放松……

    可她也并不想待在谢明庭身边。

    谢明庭就是个阴晴不定的疯子,对她的掌控欲极盛。她无法想象,有朝一日他不若喜欢她了,她会落得个什么悲惨的下场。

    两人都不说话,竹林间的气氛一霎僵滞无比。封荷好奇地觑了他二人一眼,提议道:“明庭哥哥,你来得正好呀,我想教茵姐姐跳舞,你就来为我们伴奏嘛。”

    教她跳舞?在谢明庭眼前?识茵下意识便要拒绝,那边,谢明庭睇了她一眼,已先她开口回绝:“我看你茵姐姐像是累了,还是明天吧。”

    “明天吗,也好。”封荷一口答应下来,又甜甜笑道,“那你们可要在我家多住几日啊。”

    他淡笑颔首,并没拒绝:“嗯。”

    他来东阳,只是看望恩师,未免夜长梦多,原本也没想住多久。

    但近来他二人之间的气氛实在压抑,纵使远离了洛阳,远离了从前一切让他们争吵让他们纷争的人或物,她也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冷淡。

    他觉得她好似一捧被人强行采摘下的芍药,即将枯萎在他怀中,今日,还是事发以来他还是第一次看她有这般欢乐展颜的时候,小住几日倒也无妨。

    但愿,封荷能让她变得快乐一些吧。

    *

    夜深人静,草虫喓喓。崇明书院里,独属于院长与院长夫人的那一间却还亮着灯。

    薛夫人正坐在妆台前,任立在身后的丈夫卸钗。青丝倭堕,如云披散肩头,那张依旧姣好的脸为镜中明烛一照,模糊了岁月的痕迹,又恢复为少女时的清婉秀丽。

    封衡一时出神,连妻子和他说话也没听见。薛夫人又轻扯他衣袖,嗔道:“伯玉,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呀。”

    封衡回过神,笑着道:“是为夫的不是了,姮姮说。”

    薛夫人便继续说了下去:“你不觉得奇怪吗,明庭何时娶了妻子,你这个做老师的竟没有听说。”

    “再说了,他母亲之前不是想给他娶五娘子吗,苏氏并非京中大姓,以武威郡主的脾性,又怎么肯。”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封衡失笑,又细心地取过一旁的火狐裘替她披上,“先前,郡主不是还给云谏娶了个小户女吗,可见非是那等拘于门户之见之人。”

    “那可不一样。”薛夫人道,“云谏是幼子,无需承爵,明庭可是长子,郡主之前不也一直说要娶个高门女做宗妇吗。”

    她自己非是在意门户差异之人,实在是学生的这个“妻子”,怎么想怎么透着怪异。轻轻叹一口气,才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我总觉得,那苏娘子看起来非是自愿。”

    “妾看着她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少年时被继兄强占的往事,是梦魇,是深渊。即使如今隔着岁月她已能平心静气地回望,但当她看到与自己有相同遭遇的女孩子站在眼前时,还是会为之触动。

    那个苏识茵,就是如此。

    面对他们时,她人虽是笑着的,眉眼间却总透着淡淡的哀愁,显然这一桩所谓“婚姻”,并非出自她之自愿。

    封衡亦读懂了她的意思,神色微微一变:“明庭?不会的吧。”

    知生莫如师,尽管这个学生非是外表表现出的那般光风霁月、恺悌君子,但封衡也确乎想不出来,他会是薛崇那等强取豪夺之人。

    他的家庭、学识、教养,也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

    怕她陷入过去的噩梦里,又安慰她:“你也不要多想了,我看他二人之间的光景,也还像是夫妻。明庭说话时那苏娘子脸都是向着他的。”

    没有证据的事,薛姮也知不能妄加揣测,唯淡淡莞尔:“但愿,是妾多想了吧。”

    这种事,对于女孩子无异于灭顶之灾,世道已经够苦了,不幸的人,不幸的事,自然是少之又少才好。

    *

    夜已经很深了,明月如银,又似轻纱笼罩着白鹿山。谢明庭二人暂住的那间小院内,淡淡轻烟,溶溶院落,月在梅梢。

    紧掩的房门内,金炉麝袅,凤帐烛摇,识茵的脸陷在柔软的锦枕里,脸上红泪交颐,丹唇都染上一层润泽的光。

    谢明庭秀净如玉的手一直轻揉着少女莹润可爱的小耳朵,见她面庞红润娇艳,像五月红彤彤的石榴花儿,又忍不住心中一动,俯身过来,薄唇轻在她下唇上徘徊流连。

    她终于睁眼,透着薄汗的指尖轻伸着去推他:“够了……”

    “没说要劳驾你。”谢明庭道。

    眼下,他并没有做那种事的念想,只想吻一吻她。或许是因了二人间并不和睦的气氛,或许是他在顾忌远在洛阳的弟弟,总之,这一路上他都没碰过她。

    眼下,也并没有折腾她的心思。

    毕竟,比起和她一起赴极乐,他倒是更愿意看着她为自己而沉沦的样子。往日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不要他的人,此刻却因了他而沉溺。这种心理上无与伦比的快乐,是任何一次她带给他的生理上的快乐也不及的。

    识茵偏着头:“你脏得很,我不想你碰我……”

    几日都对他不理不睬的猫儿,此刻才算在他面前露了些真实情绪。谢明庭会心一笑:“那你叫我一声。”

    她不明其意:“什么。”

    “叫我明郎。”

    此刻红烛热烈,熏香细细,锦帐烛光如水的潋滟间,竟也衬托出几分虚假的和睦气氛。识茵却默了一息:“我不想叫。”

    “明郎”这个词,一早就是为了和“云郎”对应而叫出来的。可是他又怎么比得上云谏呢?云谏赤诚开朗,待她唯有尊重,眼前这一个,就只会逼迫她罢了……

    她既不肯,两人间的气氛,霎时就冷了下来。

    屋中万籁俱寂,安静得可以听见烛火荜拨吞噬棉线的轻响。谢明庭双目微黯,下榻给自己倒了杯水漱了口,又看了一眼那被他们从洛阳带出来、睡在篾箩里安安静静的汤圆儿,才重新回到榻上。

    “我只想让你快乐罢了。”片刻后他道,声音轻柔得像春夜里的一阵风。

    “像方才一样,也像下午你和小荷在一起时一样,只要茵茵是快乐的,我就心满意足。”

    他的确是很久没有见过她那般真诚明净的笑,不是从前刻意讨好他时的曲意逢迎,也不是后来二人撕破脸后的针锋相对。于是又带了点感慨地轻叹:“什么时候,才能为郎君这般真心实意地笑一回呢。”

    大约是想起她从前在自己面前时也没几分真心的笑,他现在倒是不说从前了。默了一息,修长明净的手,像丝绵一样在她的脸颊上流动:“茵茵,别和郎君置气了,好吗?”

    他从前其实不曾想这么多,他从前想,只要她在他身边,他总能逼着她爱他,逼着她沉沦。但今日见了她和封荷之间的光景才觉出微妙不同——她对自己,竟是从未有过那样真心实意的笑意。

    她对他,不是针锋相对的冰冷,便是虚情假意的刻意。

    但那样的笑意,她和云谏在一起时,却有过。

    在麒麟院书房的窗前,他曾亲眼看到过。

    他也不知该如何表达。但内心,的确是有些羡慕弟弟和封荷的。也想要她在他身边是快乐的,想要她是爱他的,并非他一味地强求的逼迫。

    快乐。

    识茵在心间苦笑。

    伤害了别人的人,竟还幻想别人能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像傻子一样乐呵呵的安心待在他身边。

    知道与他是说不通的,她只是微微叹了一声:“这两种快乐是不一样的,你那么聪明,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

    “那要怎样,你才能快乐一点。”

    识茵沉默。

    她不奢望谢明庭能改过自新,但听他话里的意思,似乎也为之前对她做的种种而生出一丝愧悔。或许,她能利用这一丝愧悔,为自己争取更多机会。

    于是她温声道:“你别逼我做我不喜欢的事,就行了。”

    那么,她所谓的不喜欢的事,也包括喜欢他这一件吗?谢明庭想。

    心间好像隐隐知晓那个答案,他没再追问,唯将被子替她拢了拢:“嗯,睡吧。”

    *

    次日中午,封衡夫妇正式在院中设宴,款待远道而来的二人。

    山上的冬天来得似乎更早,当白鹿山下的东阳县才刚刚刮起冬日的朔风之时,白鹿山上的梅花林中暗香疏影已零星打了花骨朵,从暂住的院落过去正院之时,正途径了那片梅花林。宫粉、朱砂、绿萼诸品种都渐渐开放,一片玉雪玲珑之姿,疏花冷蕊,影横香瘦。

    无独有偶,前来引他们过去的封荷头上也簪着一枝,又笑盈盈地道:“明庭哥哥,你看我头上的梅花枝好看吗?”

    “是我爹爹给我做的梅花簪子,他还给阿娘做了一枝。”封荷不无得意地说。

    谢明庭微微而笑。

    “是好看。”他道。

    说着,他伸手别过道旁的一枝梅花枝,亦别在了识茵髻上:“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如今是冬日,无春可摘,我就送夫人一枝冬吧。”

    又道:“自牧归荑,洵美且异。非汝之为美,美人之贻。不知郎君的这番心意,夫人可还喜欢?”

    这是在外头,且当着小荷的面儿,识茵且羞且惊。

    她低低嗔了句“你在胡说八道什么”,丢下他独走到前面去了。封荷则回过头来同他扮了个鬼脸:“明庭哥哥是学人精,羞羞!”

    谢明庭唯笑了笑,心间却有些苦涩。

    他从没见过什么夫妇和睦的情感,便是父亲母亲,最初的恩爱褪去后,他们之间,就唯剩如何精准而迅速地刺伤彼此。到了最后,竟然发展到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不会爱人,弟弟不在,他也不知要学谁。

    在识茵面前,他好像做什么都是错的,逼迫她爱他时她不喜欢,尝试着像从前一样和她和睦相处她也恹恹地不大理他。他想尝试着像老师对师母一样对她好,也不知她能不能接受。

    毕竟,老师和师母,就是他能见到的、能领略到的,有关情爱的最美好的样子。

    但愿,他的心意,她是喜欢的吧。

    是故吃饭的时候,他便一直学着老师的样子给识茵夹菜,当着众人的面,温柔脉脉的样子,像极了一对恩爱夫妻。

    识茵却是惊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全身如坐针毡。只当他是今夜又要对她提什么过分的要求云云。

    用过饭后,谢明庭按例去了封衡的书房讨论即将赴州郡开展的改革之事,识茵则留在了薛夫人身边,助她将藏书楼中束之高阁的竹简搬出来晾晒。

    封荷也在旁边帮忙。她既念着自己的事,便想了个法子支开她:“小荷妹妹,近来夜里冷,汤圆儿有些着凉,今晨一直恹恹的。不知书院里有没有多的小一点的巾褥,也好给它做个窝。”

    封荷近来很喜欢汤圆儿,此时也不疑有他,很高兴地答应了:“这有什么,茵姐姐等着,我现在就去拿!”

    少女说着,已如一缕红色的风跑远了。薛姮心下已料到她有话对自己说,不动声色地抱起一挪已经晒好的竹简,返回楼中。

    识茵亦跟了进去。才一进门,便撩裙跪下了:“识茵有一事想向师母相求!”

    薛姮神色慈爱:“好孩子,你这是做什么,起来说话。”

    她不肯起,唯担忧地看了看门边寂寂垂地的毡幔,薛姮会意,将门掩上后,将人带入了卧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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