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毫无自由和尊严。可真正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她竟也会担心他。那么,她是贱得慌吗?她为何要如此?
如果,如果是因为看到了他来义兴后的改变,打击豪强,善待百姓……这样的他真的很好很好,但,这些也与他们之间的冲突毫无关联。她不应该因此就打消对他的恨怨。
可偏偏就是如此……
人的情感不是《九章算术》里教的那些数学题,一是一二是二,是非分明。她会因为他欺骗她而怨恨,也会因为看到他良善的一面而淡化怨恨,哪怕她心里清楚明白地知晓,这些事与他们的事毫无关系。
可这又能怪谁呢?有时候,她也会怨恨自己读过书,怨恨自己明理,怨恨自己懦弱,连爱与恨都不能纯粹。
彼此都没有言语,檐灯飘忽昏黄的光晕里,被他以臂弯圈出的一方天地中,落针可闻,鸦雀无声。
檐下风马在冬夜寒冷的夜风中清泠自语,许久之后,识茵才听见他的声音:“是吗?”
“那茵茵的意思,是我自作多情了?”
那声音清沉如水,冷寒至极,偏偏尾音里又似透着一丝轻笑。听上去不似发怒的样子,识茵暗暗松了口气。
“你不要这么说。”她道,“但……的的确确有些误会。”
这一句过后,又是短暂的几能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逆着光站着,面上神情都模糊在黑夜的荫蔽里,声音平静如死:
“那,是一点点、一丝一毫的喜欢,也不曾有过吗?”
“茵茵,你看着我呢?”既说不喜欢他,连看着他的勇气都没有吗?
她眼波一下子变得凄哀起来,沄沄如明月漾水:“你要我怎么喜欢你呢……”
“换作是你,你会轻易就喜欢上伤害你欺骗你的人吗?再说了,选你,就会伤害云谏。我们之间,本就是我们对不起他。”
他木然地颔首,听进去又似没听进去:“所以你还是放不下从前的事。”
“每次说会爱我,说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就会喜欢我,也是在骗我。”
其实早该知道的。从最初伊始,顾识茵口中就没有过半句真话。这又是以强逼换来的“会喜欢他”,自然只是她的一种虚与委蛇的妥协,又怎么可能是真的。
他在期待什么,又在自欺欺人什么。
她还是摇头:“我不知道……”
“你总是这样,一不如你的愿就要逼迫我,明郎,我原以为这么久以来你会变。可你看,你根本从未变过。”
“明郎,我只希望你能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想一想,不要逼我。”
好好想一想。
他却打断了她,话音里有一丝近乎绝望的窒闷:“识茵,你不要再骗我了。”
“那天在船上,你说只要我变回以前的样子你就会喜欢我,我自问也算是做到了,可你做到了吗?你总说我骗你,可你不也是一次次地欺骗我吗?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做你都不会喜欢我,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一次次地骗我,一次次地给了我希望又亲手毁灭?!”
他此生也没有过这般绝望的时候,好似他怎样做都是错的,无论如何,他也没有办法越过弟弟、得到她的心。
就如今日,他以为她是在乎他的,所以才会担心他。可她却说,换作是云谏她也一样如此……
是啊,她多在乎云谏啊。自从云谏来后,面对云谏时,她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对他,却是连一个笑都吝惜施舍。
他从来就比不上云谏在她心里的地位,让她好好想一想,那她怎可能还选他?
他又怎么就信了她说的会喜欢他呢。分明她满口谎言;分明她总也耿耿于怀从前的事;分明那些承诺,都不过是她的缓兵之计。
心底那个声音又响起来了。她不听话,她不柔顺,你早就知道的啊。既然曲心违意、伏低做小也没有办法让她屈服,那就和从前一样,逼她爱你就好了。
再不济,让她怀孕,她不是口口声声不想要孩子么?说明她怕的就是这个啊。有了孩子,她就没办法逃离了……
这念头才跃出心底,又有一道声音响起来,拼命地压制着那个就快要破壳而出的灵魂。
——不,不行。
连父母恩爱时生下的都是他这样冷血无情的怪物,何况是并不和睦的他们?这样带着怨恨而出生的孩子,又会是什么样?
况且女子怀孕生产是多么危险的事,他不可以再伤害她……
可那又怎么办?不逼她,你竞争得过云谏吗?强逼不可以,伏低做小也不可以,你又要如何才能留住她?
经络里流淌的血渐渐变得滚烫,两个声音都在心底剧烈地争吵,握着她腕骨的力道时轻时重,重时几乎要将她骨骼捏碎。识茵吃痛地蹙眉。
不久前的记忆又重新涌上来,是在那艘船上,她说了不喜欢他后他便疯了般,说不爱他就去死……
觉到他力道有片刻的放松,她慌忙挣脱出来,主动抱住了他:“先不要说这些了,明郎。”
他浑身都极烫,识茵为之一颤,几乎弹开。她压下心底那丝诡异接着说了下去:“……我没有骗你,也不会再骗你。但我求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吗?这段时间我也是不会走的,不会和他去凉州。所以,你先安心做好你应该做的事好不好?”
“这是你身为地方官的责任,明郎,你不要因私废公啊……”
“明郎……你说句话呀……”
畏惧他不应,她甚至拉住了他一只手轻轻地摇,同从前向他撒娇也没什么两样。谢明庭的忿怒与不甘都在那声声“明郎”里溶解消退,他木然转过眸来,双目一点一点归于清明:
“你说的,可是当真。”
“当然。”畏惧他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识茵忙应道,“我不会走的,我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你很难,你有太多的事要做了。所以,我不会给你添乱……”
月光明明,打在她脸上,她眼中的诚挚和畏惧都一览无余。谢明庭看着那双似乎格外真诚的眼睛,经络里已经开始轻微沸腾的血液终究渐渐平息下去,回归方才的平静。
这一次,会是真的吗?
他低着头,目光一错不错地蕴着哀戚,许久的许久也没有任何反应。
识茵心里渐渐地也没有底,她暗暗咬牙,踮起脚以双手环住他脖子,作势要吻他。
眼角余光却瞥见身侧门边泻出的一丝橘黄光亮,她撇过脸,却见原先在屋中的谢云谏不知何时已经出来了,正错愕地看着他们近在咫尺、就快相触的唇:
“茵茵,你……”
他震惊的神情都僵在脸上,宛如一副面具。
坏了。
识茵心里咯噔一声,慌忙将人松开。“云谏……”她磕磕绊绊地唤他。
那种被捉奸一样的窘迫与羞耻又漫上心头了,才想要解释什么,下巴却被钳住,身前的男人压了下来,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当着弟弟的面,吻住了她!
温热唇瓣携着晚夜的风落在唇上时,识茵双瞳蓦然瞪大。
唇上是不断攻城略地、推挤含吮的唇瓣,颊畔是谢云谏震惊的视线,识茵羞窘到了极点,双臂攘在他胸前用力地推攘着,却是无济于事。
轻啮,吸吮,顶开贝齿游曳进腔子里,勾住她舌……成婚日久,这种事他早能做得熟稔又强势,不容抗拒地紧紧压着她,将她拉入情与欲的深渊里。
在他强硬的攻势里,识茵很快便软了身子,如一株缚上松柏的女萝,无意识地将他紧紧缠缚,抵在他胸膛上的手已彻底变得无力。月光打在她微阖的眉眼上,将她不自禁的柔媚和顺从都照得无处遁形。
谢云谏震惊地看着那张似熟悉似陌生的脸,心脏处传到剧烈的跳动,他想冲过去,冲过去将哥哥拉开,可看见她越来越沉溺的脸,心间竟生出怯懦。
最终,他愤然摔门而去,重新合上的门扉在夜色静寂里发出巨大的响声。像是被这一声惊醒,识茵倏地回过了神来,奋力将他推开:
“你真是过分!”
红唇已被他咬出了血。识茵气得胸脯都在起伏,挥手欲要打他,却被死死擒住。
她在气,气自己身子的不争气,更气他方才的那一通挑衅。她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要在云谏面前宣读对她的所有权,好像她是他的什么战利品一样。
她方才怎还会觉得他可怜?他根本从未改变,骨子里就是这般的自私阴冷。
“我怎么过分了。”谢明庭擒住她手的手渐渐放下来,改为抚上她唇,将那抹鲜血在唇上涂抹均匀,于月光下,泛出水光一样的润泽。
“莫非,茵茵还想追上去不成?”
“追上去又做什么呢,我亲了你,所以你就要一视同仁地让他也亲你?”
“你……”识茵一噎,却是没有说话。
的确,方才要推开他只是她下意识的举动,她追上去能做什么呢?和云谏解释吗?可她又能如何解释?又该以何种身份向他解释?妻子?还是长嫂?
顾识茵已死。她现在,名义上是他哥哥的妻子,尽管这并非出自她的意愿。但或许是始终耿耿于怀从前的事,被云谏看到时,她还是会下意识的感到愧疚。像是被捉奸了一样。
见她神情恍惚,谢明庭便知道自己那番话作了数,会心一笑继续说了下去:
“茵茵,不管你是不是觉得对不起他,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
“你如果因为觉得亏欠他,所以想要对我们一视同仁。那,我们同床共枕过那样多次,你是不是也要让他一一睡回来?”
“你……”识茵的脸一瞬红若桃夭绽放,她震惊又羞恼地瞪他,“你、你在胡说什么啊?!”
她怎可能是那样淫.荡无耻的女人?
谢明庭却接着说了下去:“尝过哥哥的滋味,所以也想尝尝弟弟的,再加上,你觉得他武将出身,常年军旅生涯,体力就一定会比我更好,是不是?茵茵?”
“可我也不差啊,从小,我们就一起学骑射,学功夫,他射箭还是我亲自教的,我身体也很好,这你是知道的。难道,你有了明郎还不够吗?”
他故意说得露骨,是为了叫她无法面对和弟弟做那种事从而选择他,算是一种故意的激将。识茵羞耻得全身都在发颤,心脏亦剧烈跳动。
她脸色涨红,忍不住骂他:“你真是惯会胡说八道!”
“明明是你自己做错了事,却怪到我身上!”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谢明庭轻笑,旋即却敛了笑意,“茵茵,你不可以待我如此狠心。”
“和你成婚的是我,一直陪伴在你身边的也是我。怎能用完了就将郎君一脚踢开呢?”
“我可以等,也可以给你时间,但我和他之间,你必须得做个选择。不然,我们三个人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识茵哑了声,闷闷地低着眉,没有反驳。
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不可能一直和他们两个纠缠不清,夜长梦多,那只会发展为她的噩梦。
可是,她又真的没想好要选谁……
谢明庭见她似是听进去,又道:“今晚,我过来好吗?”
她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脸色瞬间又红了:“不要脸!”
说完这句,她迅速从他怀中抽身,头也不回地背身走了。
谢明庭目送她离开后,才又回到书房里。
这几日兄弟二人都睡在一起,倒是默契地没有去打扰识茵。自然——这也是因为他知道,一旦他去找茵茵,弟弟必定会闯过来,打破这段时间来之不易的平衡。
所以,在弟弟妄动之前,他也是不会走到那一步的。
谢云谏此刻正耷拉着头裹着被子坐在榻上,很是沮丧的样子,一见到兄长,那双相似的眼中又腾起滔天的火。
“谢明庭!”谢云谏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唤他。
“你的无耻和不要脸又一次奏效了!”
谢明庭微笑,好心情地替他收拾了案上碗碟,在榻边坐下:“那又怎么样?她就是爱我啊。如果她不爱我,你以为这些计策会奏效吗?嗯?”
“云谏,你输了啊。”
谢明庭愉悦地淡笑出声,眼角眉梢都闪烁着星子一样的明光。
谢云谏脸色一变,才要开口讥讽他几句,又硬生生忍下。
罢了,他同他争这些口舌之快做什么?且让谢明庭先得意两天,等到这里的公事一解决,很快,他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作者有话说:
谢庭庭:用完我就扔,你把我当什么?
识茵:滚滚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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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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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62
章
◎烟花(岁岁年年,共欢同乐)◎
这之后,
永贞三年渐渐走向了尾声。
阳羡吴氏刺杀长官的事证据确凿,谢明庭又是审案的好手,没几天便梳理好卷宗,
交由驿使,
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师。
朝廷的批复很快就下来了,
特事特办,特许谢明庭破格就地审案的权利,不必再层层转交刑部与大理寺。
腊八节的时候,阳羡吴氏的罪状已基本理清,私占矿山、贩卖私盐、强占民田、逼良为娼……再加上之前刺杀州府长官的罪状,
俱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最终,由女帝御笔朱批,
诏赐阳羡吴氏家主死,吴氏族中涉案一百一十八人死的死流放的流放,财产一律充公。
带不走的土地则归于郡府,
充作公田,等待来年开春后重新分配。
阳羡吴氏多年鱼肉百姓,判决下来后,
义兴郡的百姓奔走相告,
普天同庆,于是整个十二月义兴郡都笼罩在一片欢乐祥和的气氛之中。
唯有义兴周氏、义兴沈氏等江南大族深自不安,
认为新长官一上任便搞出这般大的动静,且一路得到朝廷支持,
明显代表的是陛下的意志。只怕下一个要遭殃的,
就是他们了……
岁将暮,
时欲昏。除夕这日傍晚,
谢明庭处理完公务回到宅中时,弟弟正和妻子在庭院中挂灯笼。
他已许久没有和识茵见面了,近来因为忙着吴氏的案子,他常常在郡府待到极晚才回,完全没有一点儿个人的时间。
他原担心弟弟会趁火打劫,唯恐哪一日自己回到家中便已人去楼空,是以常常将弟弟一道叫走。但弟弟却诡异地老实,不仅本本分分地辅助他处理州郡中各类事务,还替他训练州郡兵,交代的一应事情都做得极其用心,简直称得上任劳任怨。
这是公事。至于个人私情——自那日在门外撞破他们交吻后,他像是被打击到,许久也不往识茵身边凑了,而识茵也和他保持着应有的距离,三人之间,竟是难得的相安无事。
而现在,这种诡异的平静被打破了。
“再左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