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正是这时,府门大开,陈砾二人抬了他进来,她眼皮倏然一跳,原先的种种念头齐抛在脑后,
忙下了亭台往书房去。
她从来没有走得这样急过,
鞋尖飞逐裙摆,漾出一朵盛开的牡丹花。书房里,
燕栩和陈栎已将那副担架放在了地上。架上之人,身盖绒毯,
脸蒙白布,
裸露在外的一双手红红紫紫,
遍布擦痕,
安静得一丝呼吸也没有。
识茵脚步一顿,心尖倏地狠狠一颤。
眼前似乎泛上一层水雾,她愣愣地走过去,一声“明郎”才出口,睫边眼泪已如珍珠颗颗落了下来,满怀酸楚。
陈砾道:“侯爷事先就知道阳羡吴氏不怀好意,但为了证据确凿更好地定对方的罪,所以才故意前去冒险的。”
“夫人放心,已经请医师检查过了,没有伤及要害。”
没有伤及要害。
识茵怔怔地将这话在心里过了一遍。
他几次三番都是左肩受伤,伤情难道不会恶化?
况且左肩已经挨着心脏了,若是那一箭没有避开……
她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无措地握住他一只微凉的手,目及他手上那些擦伤的时候,双眼不知因何已聚满了泪水,此刻满盛眼眶欲落不落的模样,实如梨花着雨,恬静纯美。
她原以为她是恨这个人的,但此时此刻见了他重伤躺在担架上的模样,她心里竟全然不是大仇得报的痛快。
因她并没有那么是非不分,因她知道,他今日涉险是为了谁。他是欠了她的,但不该是以这种方式偿还。
“明郎……”她心疼地唤他一声,捧着那只受伤的手,眼泪再度无声无息落了下来。
许久却也没有回应。一旁的陈砾面上已是憋不住的笑,燕栩则是一脸尴尬,立在门边不住地挠头。
过了一息,担架上躺着的人掀开脸上盖着的白布,径直坐了起来。
他看着识茵,剑眉紧紧皱着,怨气很大的样子,虽穿着今晨离开时那件玄色金线绣狴犴纹窄袖胡服骑装,神情气质,却一点儿也不像谢明庭。
“你在说什么啊!”他不满地嘟哝着,俨然是谢云谏的声音。
识茵腮边下坠的珠泪都为之一滞,惘然看着眼前这张似谢明庭又似谢云谏的脸,已是彻底愣住。
这是云谏?
谢明庭没受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
正当她懵懵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又传来清隽的一声:“茵茵,你唤我做什么?”
识茵回过头,那琼林玉树一般的青年郎君正倚在门边,面上微微含笑,如珠玉耀目。
他身上虽套着弟弟的衣裳,然神情萧疏轩举,气质与云谏迥然不同,不是谢明庭又是谁?
识茵震惊地道:“你,你们这是……”
她有些懵,更有些窘迫,如雪芙颊上泛上一二分绯色。
倒不是因为她把云谏当作了谢明庭,而是——如此一来,自己的那些伤心谢明庭定然是全看在眼里了!这也太丢人了,可她又岂是担心他?!
谢明庭并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而是同燕栩低语了几句,燕栩会意地同陈砾一道下去后,谢云谏干脆把盖在身上的绒毯都翻在了地上,哭丧着脸:“茵茵,你在做什么啊。”
“我今日和他换了衣裳,以身为饵、代替他去受伤的是我好不好?!他一点儿事都没有,你方才那么伤心地喊明郎做什么?!”
谢云谏的失望都快溢出言表,明明受伤的是他,以身试险的是他,谢明庭半点危险都没有,怎么还能被茵茵心疼?
那他的运气也太好一点了吧?上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原来今日他和兄长交换了衣裳,就如幼时扮做彼此让谢云谏溜出去玩一般,谢明庭扮作弟弟,借腹痛留下来擒贼擒王。谢云谏则带队往山中去,以身为饵,逼得那些事先埋伏好的弓箭手现身,将对方一网打尽。
他本人并没什么大碍,加上有那处软甲保护,身上只几处擦伤而已。但兄长却要他作出重伤的样子,对外宣称是他中箭重伤,要以此来试验郡府之人的忠奸
只是,这样一来,连回来传消息的仆役也搞混了兄弟二人,将谢云谏受伤的消息传成了谢明庭的,这才有了这场错认……
“对不起对不起。”识茵忙不迭道歉,脸上赧色因窘迫更深。
她眼中伤怀还未完全消退,不确定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仍有些恍惚。谢云谏一脸委屈,谢明庭只笑,目中微露得意。识茵不禁有些恼羞成怒,暗暗在心里骂他:当真是不要脸!
危险的事就让云谏去,自己坐享其成,还来骗她的眼泪,他不要脸的功夫简直又精进一层了。
面上却是温柔和善的,改安慰起了谢云谏:“那云谏有没有事?可有伤到?”
早在方才她就注意到了,他身上干净整洁,只有小部分血迹,理应没什么大碍。
那用担架抬出来那一出,就只能是做给旁人看的了。
谢云谏刚想答没有,话到喉口却改了主意:“怎么没有。”
他满脸委屈:“那些弓箭手都把我当谢明庭,拼了命地朝我左肩射,我差一点就被射到心脏了。这儿也中了一箭,不信,我脱了给你看……”
他说着,当真要脱衣裳,识茵红着脸别过头去:“你别胡闹了。”
她毕竟才认错了人,正是心虚的时候,这一句拒绝也说得软绵绵的。谢云谏趁机提要求:“那我不管。”
知她心软,他眼睛红得像兔子:“受伤的是我,你还心疼他。难道你就心疼他,却不心疼我?你今晚必须留下来照顾我……”
“我全身都好痛,没办法吃饭了,你真的舍得不管我吗。”
谢明庭阴阴冷笑:“那我来服侍你啊。”反正他左肩的伤好得差不多了。
“不要!”谢云谏拒绝得理直气壮。转向识茵时,立刻又换了一副可怜兮兮的姿态,“茵茵……”
识茵脸热难言。
她本想拒绝,然而一想起方才谢明庭那宛如诡计得逞的轻笑心中便一阵无名的恼怒。颊畔浮绯地蕴出一二分甜美笑意:“好。我照顾你就是了。”
*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
残月半窗的时候,识茵提着食盒走近了谢云谏休养的那间屋子。一见她来,原本还百无聊赖地在榻上跷二郎腿的青年立刻规规矩矩地坐好,上身倚在床栏之上,对她笑了笑:“茵茵。”
识茵将晚膳一一摆出来,安好箸筷,又问他:“你伤的重吗?”
谢云谏猛点头,又摆出那幅受伤小狗般可怜巴巴地神情:“手臂一抬就痛,实在没法自己吃饭。茵茵喂我好不好……”
识茵神色却冷。
她方才可是瞧得很清楚,他掀开绒毯翻身起来的动作那叫一个敏捷,怎可能是受了重伤的样子。于是淡淡瞥他一眼:“你自己吃。”
“我不喜欢别人骗我,你最好也不要。”
“别别别。”见她背身要走,谢云谏忙道,“我,我自己吃就是了,你别走……”
他今日立功又受了伤,于情于理也不该是丢下他的时候,识茵便耐着性子在榻边坐下,问:“那你说受伤,是骗我的吗?”
“是也不是。”谢云谏道。
他将右臂那处已经包扎了的伤口指给她:“就是这儿了,的确有些疼,行动不方便,其他的都不算碍事。你要是不信,我拆了纱布给你看好不好?”
“别。”识茵忙止住他,“我信你。”她从来,都相信他。
谢云谏心下这才好受了点,但想起方才她将自己当作哥哥、心疼落泪的模样,心中又一阵难过。
他并不算完全撒谎,说不是,是因为以他的身手完全是可以躲过的,他就是故意让那支箭擦伤的,为的是让她心疼。
结果,她是心疼他了,却是将他当作了哥哥。这让人心里如何好受。
“茵茵,我只想让你心疼我就是了。”谢云谏看着她,喃喃地说。
“我才是你本来的丈夫,为什么,凭什么,要让他来横插一脚?茵茵,你别喜欢他了好不好,你喜欢我,他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我们在一起,好不好?”
眼前的青年宛如失群的孤鹿彷徨可怜,识茵心下怔忪,怅怅然看着他,倏而又痛苦地摇了摇头。
“你让我怎么办呢。”她道,“且不说我已失身于人,我那天就告诉过你,顾识茵这个身份已经死了,这是连你和朝廷都承认了的……如果我跟了你,那些已经被压下去的流言又会卷土重来,我不想,我真的不想……”
她是懦弱的,就算她失身于自己的大伯一事为真,她也不想这件事大规模地传出去。
那些流言会压死她的!她不想落得个声名狼藉的地步。
这也是谢明庭手段最高明的地方了。让她假死,给她换身份,看似是把她从那即将爆发的流言中拯救出来,实际却是断了她所有后路。因着那一“死”、那一道追封诏书,她此生都没办法再顶着宣平侯夫人顾识茵的这个身份了。
“我不在乎这个。”谢云谏脱口道。
“至于你说的身份问题,茵茵,他能给你换身份,我也能。义兴根本不安全,你们还未到的时候流言就传了过来。但凉州不一样,那儿天高地远,交通不算便利,也没有人认识你,我们可以去凉州的。”
“凉州?”识茵懵懵地反问。
“是啊,凉州。”见她似有所意动,谢云谏握住她手迫使她看向自己、趁热打铁,“你忘了吗,我给你写的信里面提过的。那是我驻守过七八年的地方,那儿有大漠孤烟,有长河落日,有碧绿的草原,也有巍巍雪山……我可以和你保证,那儿的美景会使你永生难忘。”
“驻守凉州的凉州总管凉州公,是楚国公的母亲,我的亲姨母。她是位开明爽朗的长辈,她会收留我们的。”
“可,可是……”
识茵想说仅有长辈的收留又岂是足够,谢云谏却看出她之所想,继续说了下去:
“你放心,那是胡族汉族还有西域人齐聚的地方,民风开放,没有那么多的繁文缛节,也没什么人在意女子的贞洁。届时你想抛头露面也可,不与外人往来也可。你所担心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那儿是很美的,也很繁盛。我们可以去大云寺听钟声,去镇台衙门花园看鱼跃龙门,还可以去天梯山看大佛……要是凉州还不够远,我们还可以去更西边的张掖。我正好可以看管那儿的军马场,你知道那儿的军马场吗?那是汉时冠军侯霍去病留下来的马场,等到了每年的七八月份,就是一年四季之中最美的时候,碧绿草野,一望无尽,我们就可以去祁连山下的草原跑马了……你会骑马吗?不会我教你呀……”
“茵茵……你愿意吗?”他看着女孩子怔怔听得入神的眉眼,心脏微微跳动。
他说起他在凉州的生活经历来,绘声绘色,令人向往。那是识茵从不曾有过的经历,是即便在书上也未看过的、与她现在的生活全然不同的另一种自由自在的生活。以至于一时听得入了迷,生出几分憧憬。
她仍旧下意识摇头:“不……”
她还得找母亲的下落,上次,就是在他们要去荥阳的时候被谢明庭打断了。眼下,她只是因为来江南暂时搁置了这件事,但留在义兴,迟早还会有回京、续上线索的机会,若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地和他去凉州,那才是彻底放弃了。
谢云谏却以为她是不愿,眼中的光彩又一瞬熄灭。这时门扉一声吱呀,是谢明庭推门起来,谢云谏一瞬板起了脸:
“你来做什么。”
听了这半日的墙角,谢明庭此时脸色也不大好。回敬他道:“来看你死没死。”
又冷冷看向识茵:“送完饭了吗?送完了就和我出去。”
识茵也意识到自己在谢云谏这儿浪费了太多时间,抱歉地对他浅浅颔首,起身同他出去。
谢云谏下意识要下榻去追。然转念一想,他这一追今后茵茵都不会来给他送饭了,只好忍下那股要冲出去将兄长撕烂的冲动,端起碗盏风卷残云般吃起饭来。
门外,谢明庭却并没有走得太远。
他忽然止住脚步,转身过来擒着她手将人压在了墙壁上:“想和云谏走?”
识茵恼怒地一眼瞪回去:“不可以?”
因为母亲的事,她暂时不会去凉州。但她得承认,方才云谏同她说起凉州的种种好处时,她的确是心动的。
“不可以。”谢明庭强压着火气,看着她那双不屈服、不柔顺的翦水秋瞳,一字一句敛得疯狂又平静,“顾识茵,你答应过我,要和我在一起的。你不可以选他。”
“再说了,你不该选我吗?你不该是喜欢我的吗?方才你是为我而哭的,你在心疼我!”
许是想起了方才她在面对弟弟说起去凉州时的沉默,他心中那股火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神情渐渐激动,攥着识茵手腕的手也将她掐得极疼。
“顾识茵,你喜欢我,对不对?!”
作者有话说:
识茵:自我感觉还挺好。还有,直呼其名很没礼貌。
谢庭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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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
?
第
61
章
◎“云谏,你输了啊。”◎
“顾识茵,
你喜欢我,对不对?”
此处不过书房外的转角,紧挨着云谏所在的书房,
又是在外面,
生怕不被外人听见一样,
识茵难免生气。
手腕被他捏得生疼,她怎样挣脱也无济于事,她火气亦如烛苗蹿得老高:“我没有心疼你!”
“我只是觉得,你为官、打击士族都是为百姓,不应该折在那些鱼肉乡里之人手里,
所以我会担心。但如果今日受伤的不是你,换作是云谏,或者其他什么人,
我也会很难过。就是这样,仅此而已。”
“这不是心疼,更不是喜欢。”
长久郁结于心的东西终于得到发泄,
好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一句说完,她胸脯微微起伏着,双眸低垂,
黯淡无光,
整个人都颓然不已。
这话,既是说给他的,
也是说给她自己。
事实上,她也不知道她今日为何会心乱。她觉得自己很矛盾,
分明谢明庭对她一点都不好,
分明他欺她骗她,
违背她意愿地把她锁在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