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像是被人无情抛弃的小孩,默默地埋着脸,蹲在轨道旁。梦里的每一帧,每一幕,每一细节,都太过于真实,真实到现实里的她,也感同身受地哭了,她的左眼掉了一滴泪。
梦里,她闻到了苦橙的气味,是那样的熟悉,很像他。
不知抓住了什么,她泪眼婆娑地仰头,头顶的日光刺眼,闻莱看不清他的模样,偏执地认为他就是他。
她喘着气,求他别离开。
“别走。”
“谁别走?”
“你。”
狭小的医务室逐渐“热闹”起来,不同类型的病号齐聚一堂,人增多了,空气中的氧仿佛也变得稀薄,四处弥漫着化学合成品的气味以及各类难闻的体味。
种种因素,压得周郁迦有些透不过气来,药膏很快凝固,他尽量忽略掉身上令人不适的黏腻感,快速地穿好衣服,再次轻拉起那块蓝色的布帘。
摇椅上躺着的女孩终于冒出了点动静,他依旧是视而不见地经过,许是受到外界的烦扰,又或者是他离她最近,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她的敏感捕获。
她分得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但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界限,久久地陷入,干耗在原地打圈。
闻莱知道自己在做梦,并且这个梦在某种程度上甚至可以称之为“恶梦。”
这个恶梦足够消耗她的精力和体力,只需要一股无形的风就推她掉进重重迷雾里,面前分明是花团锦簇,遍地阳光的景象,可她的眼里只剩原始的黑色。
她迫切地想寻找到一条分界线,将黑色和白色彻底阻隔,就在她孤立无援的时候,忽然有一阵轻雨落下,淋湿了梦中的世界,她闭着眼,泪水混杂着雨水,一同消失在天幕里。
睁开时,原来那条分界线是青色的,从来都是。
闻莱怕一眨眼,他就立马不见了,她焦虑着,急急地伸出手,尝试抓住他。
指节碰到对方的手,她摸到了不同于自身的温度,他的手很暖很热。
顺着掌心的纹路缓缓移动,她不自觉地勾住他的小指,像小时候玩过家家一样,缠着对面的人,不松开,直到他应允。
“不要离开我好不好,永远陪着我,答应我?”
接下来,他会点头。
她要继续说:“那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噢。”
她贴上来的那一刻,朝他说胡话的那一刻,周郁迦竟有些不知所措,他低头,垂眼看她,她原本是安静地睡在摇摇椅上,谁料他一出现,她开始不安分了。
大脑不合时宜地发出催促信号,提醒他,该走了。
眼睛却聚焦着,明显舍不得。
算不上靠蛮劲挣脱她的桎梏,但也用上了企图及时抽身的力度,可她偏不让,牢牢地锁住他的手。
耳边传来她时不时的呓语,听着有些不真切,断断续续的,组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好脾气和好耐心是可以通过后天努力逐步培养的,好比人与人进行交流时,即使不愿发言,也要养成善于倾听的好习惯。
这三者似乎在现在,同时共存。
周郁迦俯身,用一只空余的手,温柔地抚上女孩渐渐褪红的脸颊,几乎是一瞬,他的手背便留下了被濡湿过的痕迹。
他轻声问她,“谁别走。”
她此刻惦念的人是谁,梦见的人又是谁。
总归不是同她仅有一面之缘的周郁迦吧。
很奇怪,他的心里居然涌现出了一股自我嘲弄的意味,可为什么要这样想,这样想的诱因又是什么呢?
她明明正在牵的,是他的手,不对吗?
她又在哭,只不过这次只有左眼在流泪。
豆大的眼泪蜿蜒而下,淌过他的指节,流过他的手腕。
她的声音尖尖细细,几分柔软,几分委屈,反复呢喃道:“你……别走…”
“叮”的一下。
指针停在某个节点准时敲响,钟摆左右摇摆两秒,他的前方是顺时针,后方是逆时针,仅仅是那一秒。
他心甘情愿地选择了为她后退一步,回到她身边。
他沉默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收回右手,而被她紧紧握着的左手,不动声色地染上一片冰凉。
她的脸是烫的,手是冷的,两种极端的体感交织碰撞,讨厌的病毒开始在体内疯狂作妖。
发烧诱发腹痛,她的身体负荷有点承受不住了,从她惨白的面色,发干的唇瓣,深浅不一的呼吸声,周郁迦也很快察觉到了异样。
第06章
|
0006
男朋友
学校广播正在播放某首歌曲的DJ版,节奏激情动感,医务室里的隔音不太好,闻莱不知道是被歌声吵醒的,还是自然而然睡醒的。
面朝天花板,直到眼前的实物渐渐清晰,闻莱方才听到了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
“小姐姐,你醒啦,我刚想喊你。”那女孩的拇指隔着棉花按压着她手腕上的针孔。
闻莱恍惚地想,自己竟然睡得那么沉,连医生拔针都没感觉到,她赶忙起身感谢。
她指了指盖在小腹周围的校服外套,外套下面还放了一个热水袋,不过这会已经冷掉了:“这些是你的吗?”
房间里除了她们俩,还有两三个男孩子坐在另一头,闻莱一觉醒来就看见了她,于是,很感恩的又道了一次谢。
女生摇摇头,岂能随便邀功,“不是噢,是你男朋友的,他走前让我帮忙照看你一下。”
提到所谓的男朋友,那女生情绪有些兴奋了:“你男朋友对你好好啊,又是帮你接热水捂肚子,又是用棉签沾水润你的嘴唇,他就坐你旁边,什么也不干就看着你,你一动,他就立马握住你的手安抚你,你说梦话,他也回应你,还夸你呢,反正好好!”
她越说越词穷了,稍显幼态的圆脸上写满了羡慕。
小病未愈,意识尚未全部回笼,听着对方滔滔不绝的赞美,闻莱慢半拍道:“那他什么时候走的?”
问出来以后,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是不对啊,她没男朋友啊。
女生也不给她撤回的机会,捞起外套绕到闻莱背后。
双臂从袖口穿过,链接拉到衣领最上方,闻莱又将其往下折,衣摆太长,完全遮到了她的大腿根,一看就是男生的尺码。
其实挂完水之后闻莱就不怎么冷了,医务室特别闷,开了窗也散不尽那阵令人头昏脑胀的气味,她甚至觉得有点热,但是,她执意要她穿,不好拒绝。
出去再脱也是一样的,闻莱想。
“大概五分钟前吧,快下课了那会。”
“应该是他班长还是啥班干部,总之就有一女的,把他喊走了,说什么改试卷。”
她光顾着瞧帅哥了,哪里还记得具体的对话。
But,他男朋友真的好帅,尤其是那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她都不敢胡乱偷瞄,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的眼尾有一颗泪痣唉!
完全戳中她的审美。
她绕到闻莱身前,替她抚平莫须有的衣料褶皱。
“你穿白色很好看。”她抬头对闻莱轻轻一笑,意有所指道。
女生最懂女生,闻莱也对她笑了笑,她今天的穿扮是修身针织衫搭配白色的半身裙,校服比毛衣大许多,也更好地藏住了那块污渍。
啧,生理期真的,好麻烦。
看她醒了,医生隔空招手喊她过去签个名,闻莱只走了两三步,那几个正在挂水的男生却频频抬头,要看不看的样子,眼神特别怪,比起好奇更像是打量。
她迎面看回去,目光坦然。
如同老鼠见了猫,他们当即躲避着低头,面露尴尬。
长相甜美的女生非常自然地挽上闻莱的胳膊,把事件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02
“你男朋友帅是帅,就是脾气,嗯,怎么说呢,有点凶。”
闻莱刚想纠正错误,对方立刻抛出一大段话:“你不是在睡觉嘛,然后这些男生跟没长眼睛似的,叽叽咕咕的像草堆里乱窜的癞蛤蟆,我听着都烦,何况你这个病人,你男朋友肯定生气啊,但是他也没打人骂人啥的,全程就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然后他们被盯怕了呗,怂得不行。”
“如果眼神能杀人,我觉得他们一定会被你男朋友杀得死无全尸的。”女生匀了一口气说,“连医生都忍不住吐槽,说他们太吵了,一点礼貌都没有。”
她毫不客气地说坏话,看着他们一个又一个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闻莱莫名觉得解气。
女生将钢笔递给她,莫了,补一句:“不过,他看你的时候超温柔的!”
所以是谁,想来想去,闻莱只想到了他弟弟陆以泽。
她的交友圈本来就小,根本搜不到几名正常的男性。
陆以泽,就他?
难以想象他发飙的模样,越想闻莱越想笑,还杀人的眼神,拉倒吧。
钢笔握在手心,一笔一划地写下自己的姓名,病例表上的名字不单单只有她的。
如果没记错。
她指尖轻微发抖,“莱”字的最后一笔捺被甩出一条多余的尾巴。
像触动某个隐形的开关,梦中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闪现,无论是亲身经历过,还是多巴胺自导自演的画面,一半真一半假,叫人难以忘却。
鬼使神差的,她指着那个名字问医生:“他也生病了吗?”
对面的人用中指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眼镜:
02
“生病倒不至于,听他自己说昨天不小心撞树上了,过来买了几支药膏擦,整体没什么大碍。”
“现在的学生啊,脆皮得很,一会这个撞树,一会那个踩破下水道,有这些买药的钱还不如买几本五三刷刷,天天整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说来也稀奇,我只听过玩手机玩忘形脑门撞树的,头一回见后背撞树的,难不成他倒着走路?”
“这样子……”闻莱的嗓音有种被东西堵住的沙哑。
医生填完单子,递了一盒退烧药给她,交代道:“如果出现复烧的情况先吃一粒看看,实在难受,请个假去外面的医院挂个号或者回家休息休息,总之别忍着。”
“好,谢谢医生。”
一直陪在她身侧的女生也跟着道了遍谢,随手把药和热水袋放进了同一个袋子里。
确定没有东西落下,闻莱看着她说,“你不回教室吗?”
对方晃了晃手上的手机,“我请病假了。”
闻莱点了点头,明白她只是编了个理由逃课。
沂中至今未颁布禁止手机进校园的规定,你私底下怎么玩都没问题,若要摊在明面上,那就是给老师们找不痛快了。
提到手机,昨晚摔坏的那个,她还来不及去修。
又欠他了。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闻莱:“不用,我朋友待会会来接我的。”
扫一眼室内的环境,闻莱反倒为她担忧:“你自己一个人真的可以吗?”
她刚骂了人,闻莱怕他们小肚鸡肠欺负她。
女生摆摆手,笑得狡黠,“我才不怕,我男朋友马上就来了。”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相互道了别,说了再见,闻莱拎着东西往外走,大课间有二十分钟,在这段期间内,小卖部和走廊无疑是人最密最多的场所。
许如意隔着人群朝她挥挥手,又喊她:“莱莱!”
一觉醒来,烧退下之后,闻莱的气色好了大半,她眼睛弯着,精神看起来蛮不错。
确定她不再高烧,动作平稳,许如意终于放下心来。
“数学老师今天又拖堂,她老这样,要不是她,铃一响我就飞过来了。”
许如意向她抱怨,正想要牵她手,这才发现她身上披了一件不属于她本人的外套。
她就说嘛,总觉得闻莱哪里怪怪的,但又说上来,原来在这里。
“你这衣服谁的啊?看起来像男生的。”因为实在太大了,闻莱穿上很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更何况她本身就瘦。
许如意单纯的发问,让闻莱犯难,她张了张口,思索了两三秒。
“同学。”她的回答。
同学,又称同窗,是指在共同环境下一起学习一群学生,可分为同班同学、同级同学和同校同学等。
范围可大可小,关系可近可远,概念和朋友一词相比较,明显生疏许多。
他们好像连朋友都称不上?
至少现在的闻莱是这么认为的,他们不算朋友,顶多一面之缘。
许如意喔喔了两声,没深究。
两人手牵手,说说笑笑地一路聊到了思韵楼,走廊上站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大家不约而同地凑在一起,谈论声愈来愈激烈,司空见惯的场面。
学校又生产出了新热点。
同学们又开始聊八卦,传消息,编故事,讲道理了。
能找的乐子都给自己找一遍,可造的谣言往死里造,谁让高中压力那么大呢,每个人进行放松的方式又不一样,她哪理得过来。
但这次,闻莱似乎不得不理了。
“听说了没,昨天男寝宿舍楼下闹鬼唉!”
“早上就传遍了好吧,现在学校的官方论坛上到处都是相关帖子,也就随便刷刷。”
“闹鬼算个屁,这条才他妈高级。”
“哪条?”
被问到的那人猥琐地笑着。
“打野战呗,小树林这种地方又方便又刺激,有些人耐不住寂寞,欲望上头什么事干不出来。”
“不对吧,帖子上只说有人大半夜听见女人在林子里尖叫,没听见其他声啊。”
“啧,我肯定是有图有真相才这样说的嘛。”
“牛啊,还有照片,发来看看!”
还有照片?什么照片?闻莱眼皮跳了跳,面色由于这些虚假且离谱的流言又开始泛起病态的红。
极力忍耐想抢对方手机的冲动,闻莱虚扶着好友的肩膀进了门,回到自己位置,然后久久的沉默。
来自周围的揣测,谩骂,讽刺和调笑,同门外的几乎一样。
唾沫星子会害死人,千真万确。
她也看到了那张照片,在周晓的手机里。
查看闪照的功能只有短短几秒,屏幕前的手指一松,照片便会自动销毁。
姐妹三一起抬头,周晓关闭群聊,最先表态。
“这照片糊了吧唧的,像调了模糊滤镜,到底哪里看出来是一男一女的。”
许如意也道,“我也是说,图片里的两个人,一个穿白一个穿黑,哪里就得出结论是一男一女了,万一是两个女的,又万一是两个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