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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阁楼高处沉寂良久,玄衣广袖的帝王抬头凝视着已经完全变成墨色的天幕,淡淡对身后道,

    “朕知道了。梅卿,起身吧。”

    他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从紫宸殿最高处看京城,天地展露面前,抬手可摘星辰。“

    “朕曾经有几次半夜起了兴致,想召你来赏月,喝酒,吟诗,下棋。你总是推说有事忙碌,从不过来。后来朕见你经常出城踏青,却从不登高望远,这才隐约猜到,或许你怕高?因此次次找借口搪塞。”

    梅望舒拢袖垂眸,“陛下明察。臣小时候顽皮,从院墙摔下来过。从此惧怕高处。”

    洛信原极低地笑了声,“小时候摔过,现在呢,还怕?”

    梅望舒抬眼,扫过楼阁周围的景色,“怕倒不至于。但站在空旷过高的地方,心里总是有些不舒坦。”

    “不为难你。”洛信原手肘撑着木围栏,并不回头,“你就站在殿里回话,别出来外廊了。”

    “想要归乡的念头,有多久了?”猎猎呼啸的晚风中,他开口问道。

    “陛下恕罪。”梅望舒如实答复,“一直都有。”

    洛信原垂下眼,俯瞰着紫宸殿下方忙碌行走的大群宫人们。

    “一直都有。”他轻声重复了一遍。

    “是,近来几个月,朕对你苛刻了,是朕的错。但这么多年了,往日对你不够好?不够掏心掏肺?何处薄待你了?”

    梅望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细微触动了一下,想起家里收着的那块足金免死金牌。

    当初赐下时,少年天子紧握着她的手,将他亲手打磨的令牌塞进她手中,眼神澄澈坚定,也曾是奉出满心赤诚。

    她的眼角微微地湿润了。

    “陛下往日里对臣极好。只是,”梅望舒将情绪深深压下,平静地道,“人各有志。臣志不在朝堂,常常有隐退山水之心。”

    洛信原回过头来,极犀利地盯了她一眼。

    “这时候还不肯说实话。”

    梅望舒神色风平浪静,纹丝不动,“句句属实。”

    洛信原深吸口气,掌心用力握住扶栏,手指逐渐攥紧。

    “年方二十六岁的翰林学士,抛下大好前程,辞官回乡,山居静养。”

    他一字字说完,咬着牙关,又问了一遍,

    “当真是你此刻的心中本意?不是试探?不是想知道朕心里,是否对你存了‘飞鸟尽,良弓藏’的心思?”

    对着面前的暮色京城,广袤天地,洛信原极压抑地吐出一口气,

    “日月在上,朕身为天子,一言九鼎。”

    “之前许下的相位,虚位以待。留给你。”

    “你我携手,勠力同心,开创一段太平盛世。将来写入青史,必然是罕见的君臣佳话,足以令后人称颂千年。”

    “雪卿,”他极郑重地道,“朕挽留你。”

    一瞬间,梅望舒脸上闪过触动的神色。

    暮色笼罩的天穹下,她微微展眉而笑。

    那清浅的笑容却乍现即隐,下一刻便褪得无影无踪。

    随即露出伤感的神情。

    “谢陛下爱重。只是,臣不适合。”

    背对着她的天子没有察觉她细微的神色变化。

    “果然是郎心似铁。“洛信原对着眼前逐渐深沉的暮色,喃喃地道。

    神色渐渐浮起阴晦,尾音沉了下去。

    “就连朕亲自开口挽留……也无法留下你了?”

    平静话语下隐含风雨,仿佛深海里缓缓酝酿的旋涡。

    梅望舒回想起了这几日的遭遇。

    刚才被蛊惑得有点发热的脑子,瞬间清醒了过来。

    “臣子请辞,归乡养病,是人之常情。陛下也当面挽留过了,算是成全了这段君臣情分,实在没有必要再三挽留。实在要强留的话……“

    她笑了笑,“可以召齐指挥使来,把臣投入诏狱,搜查和国舅爷勾连的证据。”

    洛信原半晌没说话。

    许久后,才深吸口气,“昨夜折腾你老师,你心里怨了朕了。”

    梅望舒冷淡道,“此非明君所为。”

    “是你会说的话。”洛信原闭了闭眼。“行了,朕知道了。”

    “你我君臣相识相知一场。“他遥望天边暮色,声音低沉,

    “十年陪伴情谊,若你今日挂冠而去,倒成了个笑话。你不必急着走,在宫里多留几个时辰,这身官袍再穿一日。”

    他召来苏怀忠,扬声吩咐下去,“传宴临水殿,送别梅学士。也算是……你我君臣一场,成全了十年情分。”

    话说到如此地步,自然没有再拒绝的道理。

    梅望舒后退半步,三度拜倒,“多谢陛下盛情,臣铭记在心。”

    ——

    当晚的宫宴虽然举行得仓促,却规模盛大。

    宫宴请来了众多的知交熟人,都是多年前便投效天子的心腹重臣。

    甚至连刚受了一场虚惊的叶昌阁都被请了来。

    梅望舒今夜喝酒的动作没停过。

    天子当先敬酒。叶老尚书第二个敬酒。

    在场熟人开始依次敬酒,一轮敬下来,就是二十多杯。

    宫宴用酒其实并不烈,但架不住一杯接一杯的喝。

    她很快便醉了。

    醉到病态苍白的脸颊泛起动人酡红,人人都看出她醉了,她却依然本能地维持着平日的仪态,衣袍纹丝不乱,在长案后坐得笔直。

    有人醉后聒噪,有人醉后安静。

    梅望舒喝醉后根本不说话。

    只坐在座位,抬头注视面前敬酒的人,安静微笑。笑得深了,露出平日里几乎不会显露的浅浅笑涡。

    酒过三巡时,谁都看出,梅学士醉到坐不稳了。

    苏怀忠里外招呼着,收拾出东暖阁,招呼小桂圆过来,带领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内侍把人搀扶过去。

    东暖阁里的床铺被褥早已铺好,小桂圆殷勤服侍,把人扶到床头躺下,湿毛巾擦了脸,跪地替梅学士除了靴子,正要给人脱官袍,梅望舒半梦半醒间忽然一个激灵,伸手过来,死死按着自己的衣襟不放。

    小桂圆折腾到满头大汗,也没能把官袍剥下来。

    他无计可施,正跪在床边发愣,忽然听到门外一声动静,有人推门进来。

    小桂圆回身去看,立刻又吓了一跳,原地噗通拜倒,

    “陛下!”

    洛信原换过了一身袍子,带着身上未褪尽的酒气,在呼啸的穿堂冷风里跨进门来。

    对东暖阁里宫人内侍的行礼恍若未见,径自走近床边,低下头,看了眼帐中人脸颊酡红的醉态,笑了笑,

    “醉成这样子,竟还不忘仪态,把那身官袍护得死死的,生怕在宫里衣冠不整。”

    抬手把她被手肘压住的官袍袖口理了理,皱褶按平了。

    小桂圆跪倒进言,”陛下,梅学士就这么睡下了,着凉了可不好。奴婢想替梅学士宽了衣袍,睡下得舒服些,但他死活按着袍子不松手……”

    “你出去吧。”洛信原淡声吩咐,“所有人退下。”

    小桂圆茫然惶惑地起身,带着东暖阁里的所有宫人行礼退了出去。

    床边微微一沉。

    洛信原坐了下来。

    神色复杂难测,动也不动地坐了片刻,缓缓俯身下去。

    面孔几乎对着鼻尖,近距离地,近乎狂热地凝视着那张沉睡中的清雅容颜。

    那眼神太过隐忍炽热,梅望舒在梦中似乎也有所察觉,含糊地梦呓了一句,往床里翻了个身。

    她死死捂着袍子,睡姿却不怎么老实,几下踢开了小桂圆才替她掖好的衾被。

    一对细绫罗袜好好地穿在脚上,宽大的绸裤管往上卷起,露出一截雪白纤细的脚踝,压在银绣梅枝的素色衾被上。

    洛信原的视线,便落在那一小截光裸如白瓷的肌肤处。

    眸光晦暗。

    定定地看了许久,他伸手过去,替她重新拉好被子,把腿脚严严实实地盖上了。

    随即放下帐子,站起身来,对着门外道,

    “进来。”

    门外等候的邢以宁背着医箱,裹挟着一阵寒风进来暖阁,“臣在。”

    洛信原走到旁边交椅坐下,低沉地嘱咐下去,

    “邢以宁,过去查验看看。他身上的病势,是否当真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病势沉疴,难当重任,必须回乡养病。”

    第32章

    徘徊

    门外寒风凛冽,东暖阁里点起了地龙,温暖如春。

    邢以宁坐在罗汉床边,指尖按脉,细细地探诊着,背后却出了一层又一层的汗。

    一半是热的,一半是吓的。

    他是个大夫,擅长的是治病救人,不是习惯了朝堂争斗的文臣。

    梅望舒平日里脾气温和,并不会显出咄咄逼人的态度来,以至于经常让人错觉好说话。但其实碰到难缠的事,拿主意的都是她。

    只是,今天她喝得太多,醉得太沉了。

    睡得极为香甜,就连沉沉的呼吸声,本能抓紧衣襟的动作,都彻底展露在君王的面前。

    只要一个错误的应对,一个不合适的动作,甚至一句不恰当的梦呓,令君王起了疑……

    她梅大人会不会有事不知道,邢以宁只知道,自己肯定是绑缚西市法场,一刀两段的命!

    邢以宁的眼神四处乱飘,绝望地想,眼前是个什么鬼局面!

    醒醒啊,别丢下他一个,要如何应对圣上!

    一刻钟后,邢医官站在天子面前,强自镇定,回禀今日的探诊结果:

    “臣例行请了梅学士的平安脉。梅学士……从今年开始,身上的寒症越发发作得厉害,秋冬畏寒,时常惊悸少眠。比起过去几年,确实有病势转重的迹象。因为年轻,目前外表还显露不出来。但若是继续劳心劳力下去……三五年之内,必然病势急转直下,沉疴难治。若是能回乡静养,有利于梅学士的病势好转,是极必要的养病手段。”

    洛信原坐在靠墙的交椅上,边上紫檀牡丹雕花木案上放着宫宴带过来的一壶酒,手里握着金杯。

    安静听完长篇大论,他漠然问了句,“病势急转直下,沉疴难治,会到何等程度?”

    邢以宁顿了顿,绝望地回头看了眼帐中沉沉酣睡的身影。

    “病势沉疴……会导致,年寿不永……英年早逝。”

    洛信原沉默着喝了口酒。

    “家乡的水土养病,可有什么依据?”思忖片刻,他再度追问,“京城里聚集了天下最好的大夫和最好的药,为何家乡养病,会比京城更好?”

    邢以宁心里腹诽,当然是因为梅学士的家乡没有陛下你啊……

    嘴上不敢多言,强自镇定地应答:

    “一来是熟悉的水土风物,有助于舒缓病人身心;二来,休养期间并无紧急要务,病人的心境自然放松平和。人乃万物之灵,身心本为一体。心境舒缓了,身体上也能体现出来——”

    “所以,并不是家乡的水土养病。主要还是在京城过于劳心,累到他了。”洛信原打断道。

    邢以宁干巴巴地应了声是。

    “如此说来,”洛信原沉思着,“人留在京城,卸了身上职务,不再日日劳心……也可以休养起来。”

    邢以宁隐约感觉不太对,急忙补充一句,“故乡熟悉的水土风物,亲人环绕身侧,还是极有利于养病的。”

    洛信原思忖着,自斟自饮,慢慢喝完了半壶酒,把手中金杯往紫檀木案上一放,吩咐道,

    “暖阁里太过气闷了。开窗。”

    邢以宁过去把紧闭的雕花木窗打开一半,“兴许是地龙烧得太旺热了。”

    冬夜的寒风呼啦啦吹进来,暖阁内帷幔飘摇。

    “不只是地龙烧得太旺热了。角落里还点了一炉香,气味熏得很。”洛信原淡淡吩咐道,“过去看看,里面点的是什么香。”

    邢以宁在暖阁里间的罗汉床下找到了一个三脚镂空的铜香炉,用铜钎子拨开香灰,放在鼻下闻了闻。

    “点的是寻常的安神香。梅学士今晚睡得够沉的了,臣把香熄了?”

    洛信原嗯了声,“喝了那么多,是够一觉睡到明早天光大亮了。”

    他的指节缓缓抚摸着右手大拇指套着的玄鹰玉扳指,“邢以宁,你除了医药,对香也颇有研究?”

    “香料乃医药分支,略有研究而已。”邢以宁不知道圣上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谨慎地回复,

    “市面上寻常售卖的香料品种,闻一闻,大概知道是什么。但若是罕见名贵的香料,臣也没有十足把握。”

    “哦?”洛信原的语气极寻常,“若是宫里常用的香呢。”

    “不知是何名称?什么色泽?可有香灰供臣查验?”

    “那香的名字很好听,”洛信原的唇边带起淡笑,“叫做甜梦香。”

    邢以宁微微一惊。

    “甜梦香……臣知道。”

    “但甜梦香绝非宫里常用的香。陛下,里面用了天竺国的曼陀罗,惊悸少眠之人使用,用完可以安神入眠。偶尔使用几次无妨,但绝不可以多用,用多了会成瘾,头疼欲裂。御医那边若是给哪位太妃娘娘用了甜梦香,是要层层上报,记档入册的。”

    “原来如此。”洛信原明显地意兴阑珊起来,“朕准备了一些,听你如此说,倒是不能常用。”

    摇曳的灯影下,他缓缓抚着玉扳指,目光扫过对面窗边的贵妃榻,“就在窗边榻下收着的红木箱笼里,你取出来看看,是不是你说的那种。”

    邢以宁走过去贵妃榻,跪倒榻边,把下面收着的小红木箱拉出来,翻找了一通,从锦缎香囊里取出一小包乳白色的香丸,发散着幽幽暗香,放在鼻下闻了闻。

    “就是这种,甜梦香。”他肯定地道。

    帝王身上传来浓重的酒气,邢以宁的医者心又犯了,提醒道,“陛下今日饮酒也过量了。还望珍重龙体。”

    洛信原不理会,抚摸着玄鹰扳指,突然开口问,“邢以宁,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年轻的君王向贵妃榻的方向摊开了手掌。

    邢以宁揣摩着圣意,捏起香囊里的一粒香丸,小心地递过去,“七年了。”

    “七年,也是不短的时间了。”

    洛信原笑了笑,打量着掌心的精巧香丸,突兀地换了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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