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余烬未息
那夜无事,酒未尽,人亦未语尽。风绕灯芯,三人同坐,各有心事未言。
午後微曛,日光穿雾。村中远山之後隐隐传来几声鸦鸣,像是落在极远极冷的枝头。
乐石的屋门虚掩着,柴火香混着山粟气息自门缝流出,还未叩门,便听得他在屋内高声招呼:「白衣兄,姑娘,里头热着呢!」
墨天与魏音踏入小院,院中扫得乾净,墙角木架上晒着几截鱼乾与腌瓜。小桌设於屋前,未铺布,只摆三盏粗陶、两碟菜蔬、一锅粟粥正煨着。
魏音坐於风下,神se虽虚,气se已不似前日那般倦白。乐石见她面带寒意,便笑着从屋内拎出一方粗布,替她裹肩,动作恰当,无分毫轻佻。
「这布是我晒柴时挡风的,不贵重,倒暖些。」
魏音微微颔首,道了声「多谢」,声音极轻。
三人坐定。乐石给两人各盛一碗热粥,自己则拎起酒壶,给墨天续上。
「这粥里加了红薯与雪豆,是我家乡冬时的做法。说来奇怪,这村头虽冷,却总觉不b北地寒得透。」
墨天闻言,顺着问道:「北地之寒,有何不同?」
乐石笑笑,舀了一口粥,道:「这里的冷像是雾里躲着风,北地的冷,是风里藏着刀。走在山路上,只觉得风会钻进骨头缝里,把人从内里挖空。」
他一口粥未咽,又补了一句:「但人就是奇怪。待久了还是会想回去,哪怕那地方……什麽都不剩了。」
墨天指节微顿,盏中酒微漾:「何意?」
乐石放下碗,手掌覆住瓮盖,沉默一瞬,才淡声道:「我那寨子……不大,靠近北境与白雾山一带,不属官地,也没入图册。人不多,但世代打猎种田,活得尚算安稳。」
「直到两个多月前,有一夜……我与人下山采药,回寨时……山腰全黑了。寨门没了,屋也没了,只剩烟还在柴堆里冒着。」
他语速平缓,像是说别人的事。
「当时雪未全化,我跪在灰地上,手一0——还是热的。连血都渗不出来,全烧透了。」
魏音手中粥匙轻轻一顿,并未出声。
「我没哭,也没怒,只觉得风太静了。连鸟都不叫一声。後来走了,往南走,不问为什麽,也不想再去找。」
他说到这里,反倒笑了笑:「我这人不争气。寨没了,活着的念头却更y了些。」
墨天饮盏半口,声音温缓:「你那寨,是否曾与外人结怨?」
乐石摇头:「没有仇,也不识官,也没富贵到让人眼红。那山里连兽都没几只,来的人都嫌荒。我後来问过几个同样从北来的客人——有的说是流贼,有的说是扫山。真相怎样……我不知,也不想知。」
他顿了顿,目光略沉,语气却压得极轻:「只是……我後来听人讲,那火不是乱来的,是冲着我们寨来的。有人说,是白雾山近年收山圈地,有几gu人马背後站了门户,要把山寨改成私卫营地。」
魏音眉心一动:「谁下的手?」
乐石沉默半晌,才低声道:「有人说……是我们寨里的掌灶的。」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像怔了怔,随即苦笑一声:「我是不信的。他是我们自己人,一路从冬到冬,谁家的灶坏了、谁家孩子烧退不了热,都是他帮着熬的。怎会是他?」
「但……那火,是从灶头起的。」
他低头看着碗底,像在望一片灰烬:「我没见着他,後来也没再问。有人说他早就不在寨里了,有人说……那晚他是第一个翻出山的。」
「信也罢,不信也罢。我只知道,那火烧得太熟。」
墨天杖尖微动,轻轻敲了敲桌下石缝,声不大,但魏音听得分明。
乐石抬眼看他,神se淡然:「白衣兄若真要去北地,日後……见着掌火煮水的人,也得留一分心。」
粥已尽,盏将空。
有些人的名字,不在灰里,也不在火里,却总在灶旁留下一缕余温。
月上枝头,风声渐冷。
粥酒之约归来已近一刻,旧驿内灯火未熄,唯留豆大一星。魏音靠坐在榻侧,披着入席时的粗布,指尖还留着酒盏余温。
墨天斜倚桌前,手中转着盏底,杖横膝上,声音温缓却不失分寸:「你觉得,他说的话……有几分真?」
魏音闻言微顿,抬眼望向门外昏h月se,轻声道:「我信他失寨,也信他遭难。但他对那掌灶之人的语气……不像不信,也不像信。」
「更像是怕。」墨天淡淡接了句。
魏音眉心略皱,轻咳一声,压下气息起伏,道:「我见他讲那人时,眼神一直往下。那不是说谎的眼法,是避事,是怕说了,就要信了。」
「他说那人会煮药、熬水、看病,是寨中信得过的老手,却在火起那夜未现,反先一步离去……」墨天指节微敲杯沿,声音如霜轻落,「这些话,没说完。」
魏音垂眼不语,半晌才道:「若那人真是主事之人,乐石这样活着……也只是因为他没回得早。」
一语落地,屋中静了数息。
灯火微晃,风从窗缝掠过,带起纸边低鸣。
「他言语有笑,但心中有霜。」墨天忽而轻声道,「我见他走路极稳,踏地留痕均等,虽称脚伤,却不似伤久之人。」
魏音一怔:「你怀疑他……」
「我不怀疑他,但我不信运气有那麽好。」墨天声音仍温淡,「一人逃过火,又恰进此村,又恰住至今无事,还能邀人煮粥饮酒,说不清,便不能全信。」
他停了停,补上一句:「但这些话,无需太早说。」
魏音轻声应了句「好」,似是明白他的意思。
就在灯火将熄之际,一道声音骤然破风而至——
「白衣兄!救——!」
声音自门外传来,语气惊慌,尾音断裂,像是奔行中猛然呼出,嘶哑而破碎。那声喊极短,仅余一字半语,便被夜风吞没。
魏音倏然抬首,神情一凝,指尖紧扣榻缘。
墨天已立起身形,未语,袖风已起,推门而出。
门外寒光如水,月照院前,碎石微闪,瓦影倾斜。
四下无人。
墙角那只瘦狗已竖耳直立,眼望村西方向,喉中低低发出一声未成形的吠,却未敢踏前一步。
魏音轻声步近,低语道:「是他?」
墨天站在门前片刻,神情平静如水,声音却更低了一层:
「是他的声音。」
「但不是他的脚步。」
他杖尖轻点门前青石,声音沉寂,无回响。
风从村尾拂来,带不来半点人息,只有那声惊呼,像是从极远之地砸进静夜,碎成了听得见却找不到的回音。
他低声补了一句:
「此声求生,却不留形。」
那夜风不疾,雪未至。
门曾被呼唤,人却无迹。
声已碎,院仍静,唯余夜se,压过半盏余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