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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隔间的门被笃笃轻敲。

    伙计端着食盘进来。两碗羊汤蝌蚪粉,两碟糖霜玉蜂儿。

    蝌蚪粉乃京城名点,用面糊在瓷甑里压漏,小团小团的面糊,从孔洞里落入肉汤,又因重力作用而拖了一星儿小尾巴,便如蝌蚪般。

    蝌蚪粉不是蝌蚪,糖霜玉蜂儿自然也不是蜜蜂。

    莲蓬如蜂房,莲子便被人们附会为蜂蛹了。因而,糖霜玉蜂儿,乃是这个季节正时鲜的蜜饯莲子。

    “尚仪,父亲晓得你最爱吃糖霜玉蜂儿,特意让我嘱咐店里,备下的。”

    “哦?”张氏瞧了瞧那碟蜜饯,道,“你家酒楼的厨子,大约是宅子里都还安好吧,心性如常,这搅出来的糖霜,甚是细美。”

    曾纬浅浅地饮了一口羊汤,认真与张氏道:“蜜饯莲子,不过是假的玉蜂儿,尚仪才是名副其实的糖霜玉蜂儿。父亲中正仁和,见不得章惇再作威作福、污了官家的清明之政,请尚仪务必如蜂儿般,以此次水患为契机,在内廷出一出力。”

    张氏咬了一口莲子,道:“好。”

    ===第129章

    咖啡生豆===

    姚欢的估计没有出什么偏差。

    太学的米粮,混合着各种干果,用七八口锅,每口锅一百人次的供应量,已经坚持了快十天。

    邵先生半路加入,开始在粥摊旁边设药摊时,虽事先已听过百姓的三两分解释,仍忍不住请教姚欢,对老幼特别顾恤一些,也便罢了,为何同样是成年男女,女子却设了两队,而男子只有一队。

    姚欢前世读史,读过唐宋八大家之一曾巩的《越州赵公救灾记》。其中提道,资政殿大学士赵抃在越州救灾时,为了怕灾民争夺食物自相残杀,更怕女子因体弱而大量被害,规定开仓赈济的日子里,必须是男子领一天粮食、女子领一天粮食。

    姚欢当初哪里会想到,自己穿越来,竟能与曾巩的弟弟曾布一家,波波折折地结上各种情缘,但曾巩这篇对于贤能官吏救灾实践的记述,着实令她印象深刻。

    她暗忖,自己在邵清面前,一直表现得不太有文化,当然不好提曾巩这篇名作。

    于是只得编道:“从前在庆州,听我阿父说过,遇荒灾之年,州县开仓赈济,常有妇幼被戕害之景,因男子恐她们占了口粮。而妇人们若领得赈济之粮,只要家中还有长辈、夫君、孩儿,她们就却绝不会独吞,定要与家人同活。故而,允许多一些妇人领粥,实则亦能让她们身后的长幼男子也活下来。反之则未必”

    这番话实在很伤男子颜面,但无论怎生修饰,也修饰不出委婉的花儿来,既然不过是泛泛评论男女的人性差别,邵先生又不是个量狭之士,不如就直统统地解释了吧。

    却不料,邵清作了顿悟之色:“有理,娘子将世道人心,看得分明。”

    这是他由衷之言。

    姚欢所说,邵清不仅能听懂,而且多年前明明白白地见过。

    那是一段他埋在心底的往事。

    往事被尘封,不等于湮灭。

    他那为情所困、陷入癫狂的辽国贵族母亲,不顾一切地带他向南而行时,途中恰遇到过辽国南境的灾荒。他母子二人真的看见过,为了能活下来,男子领了粮食却不给家中妇幼吃,甚至还有与邻人约定、彼此杀妻杀子的场景。

    母亲原本是锦衣玉食的公主,何曾受得这般惊吓,好在养父领了骑士疾驰寻来,护他母子二人平安折返。

    今日,邵清从姚欢口中听得她的理由后,心中涌起的,则是另一番体会。

    “放心”二字。

    在他想来,她将要迎来全新的路途,她不傻、对人性的善恶有足够的认识,就好。

    邵清这般傍着粥摊,煮了几日汤药,与姚娘子联袂营业,已觉心满意足。

    就算看到几回那神秘出现的马车,情绪也不太波动了。

    并非自己到得不够早,只怪对手实在太好。

    或者,从曾府线人所禀报的姚欢第一次遇险起,那曾纬,便比他更得了运气吧,总是及时地出现在至关重要的场合。

    ……

    这日,在公事和情事上,似乎都缺乏一些“大杀四方”的煞气的邵先生,却马到成功,为姚欢带来了一个她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姚娘子,你请我寻的东西,可是此物?”

    邵清示意契里打开手里的缯布口袋。

    前几天,姚欢刚见到契里时,已然精神一振。小伙子们棕色皮肤,高鼻深目,睫毛卷曲,简直就是妥妥的迪拜王子天团。邵先生的朋友,果然是阿拉伯人。

    不过,在如今的时空里,阿拉伯人,应该被中原汉人称作“黑衣大食”,他们的阿巴斯王朝,将在一百多年后,和南宋一样,毁灭在蒙古人的手中。

    此刻,姚欢目不转睛地盯着契里解开袋绳的手,盯着这手伸进缯袋里,掏出一把东西来。

    棕色皮肤的掌心间,赫然一堆灰绿色的、中间豁了一条缝的豆子。

    这不是咖啡生豆又是什么?

    幸福来得如自己所愿!

    原来咖啡生豆,真的已经坐着骆驼或者大船,来到了宋朝的疆域内。

    商人啊……这常常被施以贬义的群体,其实是个多么可爱的群体。

    无论哪朝哪代,无论战争与和平,商人们都可以精力充沛、不畏艰险地穿行于山河湖海间、各国疆域间,最终令人类的物质与文化交流,从极盛走向更盛。

    邵清见姚欢脸上异样的惊喜,疑道:“姚娘子其实从前,见过这东西?”

    姚欢决定将故事编得彻底些,:“不瞒先生说,少年时在庆州,确是见过番客煮它饮用,今岁在西园又听黄公(黄庭坚)提到广州亦常见大食番商随身携带,我猜应是这种豆子。“

    这两年,西北因宋夏战事进入胶着,西域商人走陆路入中原,已多危险。

    辽国则不同,辽、夏早就和亲,并无战争。萧林牙安排在开封照拂、接应邵清的胡商们,实则均有辽国背景,自可仍走陆路。邵清却谨慎,交代过契里,就说这次的豆子,乃从广州的番商朋友出求来。

    姚欢与胡人契里亦打了几日交道,知道他的汉话流利,遂直接问他:“吾等经商之人,头脑最是活泛。这豆子既能像我们汉人的茶一样煮来饮,为何番客们不将树种带来种植?”

    契里笑道:“娘子不知,大食自从当年怛罗斯一役战胜大唐,便不许任何活的植物种子运出国门。鸵鸟、孔雀这些,倒是可以。娘子看到的这些豆子是晒干的食货,边境上官们,也不会管。况且……”

    契里看了看邵清,带着讨好的口气对姚欢道:“况且,同样是苦,大宋的煎茶苦得香醇可口,这豆子苦得全是青草涩气,中原人自家有宝贝,哪里会掏钱来喝这种苦豆水?不过是番客聊慰思乡之情罢了。”

    姚欢心道,那是因为你们现在还不懂咖啡的烘焙技术,咖啡豆没有经过焦化反应,绿原酸的苦涩味自然特别重。

    若论宝贝,在人类世界的苦味饮料里,茶和咖啡,实在是不分伯仲的!

    姚欢翻捡着这些生豆,自然不会这么快就说出“它们需要烘烤”之类的话。

    那也太惹疑了。

    烘焙的行为,还是要慢慢来,显得她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不过,即使用生咖啡豆,有赖于她上辈子丰富的工作经历,她也知道几种生豆萃取液饮料的制作配方,大不了可以说是庆州胡商教过的,反正要用到的,也是西域香料。

    “这位契里郎君,我想问你买些茴香籽、豆蔻、丁香和干酸橙,可否劳烦你明日帮我带来?我便拿这绿豆子,煮一种好物给你们尝尝。”

    ===第130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上)===

    开封城,毕竟是皇城根下。

    在经历最初的懵圈与瘫痪后,重阳洪灾过去的第十天,数万禁军厢军被发动了起来。

    济粮、修渠、清街、转运掩埋尸体、防疫这些灾后应由朝廷善后的活计,慢慢进入正轨。

    太学和姚欢的施粥义举,也渐渐进入尾声,这日只来领粥的,不过是百来个城中无家的流民。

    午后,稍稍得空,沈馥之另雇了驴车去清江坊的家中,看房东修缮。

    其余人等,则坐在河摊大柳树下的石头上歇歇。

    近冬的阳光穿过已经掉光了叶子的柳枝洒下来,如高妙的画师,在泥地上作出线条奇炫的影画来。

    太学来帮忙的仆役,岁数大了,不免要打个盹儿。

    那些二十郎当岁的学子们,却精神甚好,围在姚欢和邵清等人身边看热闹。

    阿拉伯小哥哥契里,办事牢靠,收了友情价一百文,大清早就给姚欢背来了几小袋子香料。

    邵清给姚欢贡献的,则是医家常见的“惠夷槽”。

    惠夷,取“惠及病患、化险为夷”的意思,就是俗称的“药碾子”。药碾子有手用和脚用之分,构造大同小异,皆是一个铁质的船型凹槽,上头带一个两端有把手的圆轱辘,槽中放入要磨的药材,手或者脚操作圆轱辘滚动,将药材磨成碎粒甚至粉末。

    姚欢早就看中了这玩意儿作为磨咖啡豆的工具,故而向邵清借来一用。

    契里弄来的咖啡生豆,被姚欢精选出没有虫蛀和发霉的,分成两批。

    第一批,她已提前在井水中泡了一夜,方才自己忙着给流民打粥时,吩咐美团用药碾子像磨黄豆似的磨碎了。

    此刻,临时又搭起的小灶上,咖啡生豆的碎粒,在锅里头咕嘟嘟地煮了小半个时辰。

    姚欢将小锅端下来,准备滤汁。

    美团忙要帮忙,邵清却接过,温言笑道:“美团,我来吧,这活计,我这个郎中,应是比你们厨子,做得地道些。”

    美团咧嘴应了,心中赞一句:邵先生笑起来,还是挺俊的。

    姚欢也冲邵清点点头,又回身将西域的香料,用纱布包了个大坨子,扔进另一口添了井水的陶瓮里煮。

    围观的学子里,太学中那位陈东的兄长、热爱做甜馅儿馒头的陈皓也在。

    陈皓正情绪饱满地指点身边的同窗:“兄台你瞧,除了胡人小郎的那些香料,姚娘子最后添进纱布包里的,是小茴香籽。茴香真乃好东西,所幸在前汉张骞通西域时,种子就传了进来,在中原种植。开封市集上就有新鲜茴香的叶子卖,和羊肉星子一起做馒头,香煞人,俺家弟弟,一顿能吃四五个,可惜俺娘吃素。”

    姚欢侧头搭话道:“陈官人可试试将鸡蛋打散了,滴几滴素油,再用平日里做蝌蚪粉的勺子漏过蛋液到热锅里,不待变老,就盛出来和茴香叶子一同做馅儿。若令堂吃素,连鸡蛋也是忌口的,也可试试将笋丁或者蕈子丁焯水烫个半熟,拌几滴麻油,再与茴香叶子做馅儿,别有清香滋味。”

    她话音刚落,却听学子们身后传来一句:“茴香素馅儿馒头,好,好,老夫亦是一顿能吃上四五个!”

    众人应声让开一条道儿。

    姚欢抬头看去,只见襕衫常服的苏迨,陪着一位须发皆白的网冠老者走过来。

    那老者看着已到古稀之年,身量瘦削,双颊的脂肪已被岁月抽干,面庞看起来却并不枯槁,因为他的眼神熠熠闪耀,笑容也在磊落里透着慈祥平静,就像个精神矍铄的老神仙。

    “这位,是中太一宫使,苏公。”

    苏迨恭敬地向诸人引见。

    中太一宫使,是宋朝的“祠禄”官名,由前任宰相提举。通俗讲就是,宰相要是当得不错,退下来后,皇帝家挺优待您的,封个中太一宫使,用公帑好好地给您养老送终。

    苏迨一说明这位老者的身份,陈皓等太学生已经面色转为肃然,纷纷向他作个日本人那样的九十度大礼。

    “原来是苏公。”

    “晚辈今日何其有幸,竟能于此见到苏公。”

    “天寒风冷,苏公怎地来此?”

    学子们的致意声,此起彼伏。

    姚欢毕竟只是个历史爱好者,对于北宋的祠禄官职没什么概念,故而不晓“中太一宫使”的内涵。

    见这位老者的现身能引来这么强烈的反应,她脑中飞转,猜测他的身份。

    谁啊这是?

    太医宫使?是个太医?

    她正哑壳中,一旁的邵清轻声喃喃:“确是没想到,竟是苏相。”

    苏相?

    相公?

    哲宗朝,姓苏的宰相就俩,一个是已经被贬去岭南的苏辙,另一个是……

    是苏颂!

    姚欢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人如见圣贤。

    苏颂,有宋一代的名相,历任仁宗、英宗、神宗、哲宗、徽宗五朝,在每个时代都做到了自己能力与贤德的顶格。

    做地方官时,他是能吏,解决了许多一线的棘手问题。

    位至宰相时,他不与司马光同流合污、绝无阴毒狠戾打击变法派的做法。

    当时,神宗晏驾,哲宗幼龄登基,高太皇太后临朝。保守派重又得势,对外残酷地清洗变法派,并且内部还分裂为蜀派、洛派和朔派,在朝堂上斗得乌鸡眼一般,并且唯高太皇太后马首是瞻,视小皇帝赵煦如空气。

    唯有苏颂,一旦做了宰相,每次朝议,都尽量顾及小官家的颜面,引领朝臣询问赵煦的意见,即便是高太皇太后的帘后指令,苏颂亦要令从天子出。

    苏颂,在王安石变法后、北宋中晚期一派龌龊党争的朝政中,堪称少有的清流人物。

    无论是能力、人品、官品还是资历,他都拿得出手、镇得住人,在调停保守派与变法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正因如此,苏颂虽是高太皇太后时期的宰相,在赵煦亲政后,无论章惇、蔡卞、蔡京等重又得势的新党人物如何迫害元祐臣子,支持新党的官家赵煦,始终对苏颂保持了尊重与保护。

    以宰相这人臣之极安全退休,由朝廷授以“中太一宫使”之荣衔,就是一个明证。

    而当姚欢弄明白眼前老者就是苏颂时,她首先想到的,是苏颂那句在后世被无数有良心的人念起的名言:

    “诬人死,不可为矣。”

    ===第131章

    一代名相与“新琶客”(中)===

    “诬人死,不可为矣。”

    姚欢上辈子读宋史时,被新旧两党的狗血争斗,骇得三观尽毁,是《苏颂传》中的这句话,令她又看到了人性的希望。

    “要我做诬告的事,而令巫蛊的人被冤杀,这件事不能做啊!”

    这是人性善良的基本底线。

    苏颂说出这句话时,身处御史台的监狱里。他当时官至开封府尹,在审理国子监博士陈世儒家的一桩命案时,因为不愿意顺着神宗皇帝的意思去冤枉陈世儒、从而打击其身后的旧党一派,而被朝廷下狱。

    最终,陈世儒还是被冤杀。

    苏颂因既不算新党,也不算旧党,只是坚持自己的良心而与皇帝对着干,总算被神宗放了一马。

    多年后,在哲宗朝已做到宰相的苏颂,想起这个冤案,仍后悔自己虽穿着官服,却没有能力救下无辜者的性命。

    他只能给子孙留下几句诗:“构虚为实尽枝辞,直道公心自不欺。众口铄金虽可畏,三人成虎我犹疑。忠邪所赖圆穹鉴,通塞须凭大衍推。况是圣神方烛理,深冤终有辨明时。”

    姚欢穿越来到这个时代后,已经见过了许多名人。

    天子赵煦一家。

    当朝宰执曾布与章惇。

    被野史过于黑化的高俅。

    词神还是豆蔻时的李清照

    文坛领袖级的人物黄庭坚与晏几道。

    领袖级人物苏轼的儿子苏迨。

    清而不妖的北宋“国嗓”李师师。

    甚至,连几十年后才会声名鹊起的宇文虚中和陈东,她都见到了。

    但若说她最想见的,恰恰是这位道德渊深、履行纯固、高风耸乎文士之林的国士——苏颂!

    唐多才臣,宋多能臣。

    然而,做臣子,实际与做人一样,才能为表,贤与仁,方为根本。

    就好像做菜,原料的品质好坏,是最重要的。否则,再是调味独具匠心,再是花样翻云覆雨,入得口里的,终究不是真纯之味。

    姚欢将煮香料水的木勺架在陶锅上,起身向苏颂福礼。

    因为崇敬的心情过于澎湃,她交握的双手竟微微抖起来。

    苏颂方才还听这小厨娘说起茴香馅儿的包子来,头头是道,此际一见她的微动作,不免诧异。

    “孩子,你怎么啦?”

    姚欢稳了稳心神,蓦地想起《苏颂传》中记载的另一则故事,灵机一动解释道:“草民的母亲乃钱塘人士,曾教导过,当年苏相公出知钱塘,赈济旱灾,活人无数。草民今日得见苏相公,一时感念,不觉失仪,万望苏公见谅。”

    苏颂摇手:“既食国朝俸禄,你说的都是老夫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我如今已致仕,没有官服在身,不过是个风烛残年的老头子,你们不必一口一个草民的,老夫听着并不舒心。唔,你方才,说起茴香馒头的各色做法,当真有趣。你这小陶瓮里煮的,又是什么汤水?可否说与老夫开开眼界?”

    “回禀苏公,这是晚辈和几个朋友,正在用大食番客的家乡果子,研制香饮子。”

    香饮子,就是宋人对于香料、酪浆、水果、花朵、草药等不同成分饮品的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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