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邵清嘴角微噙,淡淡地一个“哦”字,递了一串儿柳条鲜鱼给姚欢。只那姚汝舟有些得意,眼尖望到街角有个等主顾的骡夫,脆着嗓子道:“先生,阿姊,我去叫那车子。”
一路行来,两个成年人在骡车里默默无言。
直至进了苏相公的宅院里,三只猫儿冲出来绕着袍子撒欢时,邵清因为汝舟一句话而被浇灭了的兴致,稍见复燃。
再是已经确定的失败,也不好影响一场重要的社交。邵清提醒自己,打起精神来。
猫儿的规矩都还不错,围着邵清转几圈后,并不来扑那柳条上的鲜鱼,只一排蹲好,圆溜溜的眼珠子瞪着邵清,毛茸茸的尾巴左右甩,典雅中不失呆萌。
到底是宰相家的猫儿,当真不会为了组个饭局,而丢了格局。
姚汝舟毕竟是娃娃,见了这可爱的猫,哪里还有空继续琢磨抬曾纬、踩邵清那点事儿,一时丢了拘谨之气,从姚欢裙子后头钻出来,也蹲到几个猫儿身旁,满脸欢喜地打量它们。
“好乖的猫儿,比王婆婆家的多拉和阿孟,温驯又漂亮。”
姚欢亦赞道。
她这算是重又与邵先生攀谈的第一句话。
邵清微微一笑,轻声回应:“可是青江坊那位爱猫成痴的王婆婆?”
恰此时,苏颂由老仆传报,自后屋走来。
“尺牍纸卷鼠啮尽,榻上狸奴犹酣睡。无奈老夫宠爱甚,仍纵猫儿绕鱼追。二位今日这礼,送到老夫心里咯。”
因又向姚汝舟道:“这位好俊的哥儿,你是姚娘子家的小郎君吧?你也爱猫?”
姚汝舟起身,一板一眼地向苏颂行礼:“公公,俺会煮粥,还会烤鱼,现下能做了这些鲜鱼给猫儿们吃吗?“
苏颂慈蔼地点点头,吩咐家仆接过邵清手里的柳条鱼串,带小汝舟去灶间弄鱼喂猫,就当是哄童子玩耍。
三只猫儿得了主人的一个手势,亦噌地起身,尾巴高高竖起,乐不颠颠一路小跑地跟着饭票走了。
……
苏颂这栋宅子,实也不比沈家那小院落大得几分。青瓦白墙,竹篱疏疏,院中遍布的,不是盆栽,就是各种机关小木作。
姚欢翻检脑中留存的零星史料,记得苏颂是个极为简朴的人,而且不给子孙捞前程,儿子们基本都是悠游文坛书苑的不带实职的散官,想来府上始终清寒。
进了书房,苏颂郑重其事地打开案几上已陈放着的大锦盒,与自家书童合力捧出里头的卷轴,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道:“姚娘子来看。”
已经裱糊妥帖的宣纸上,赫然三个大字“新琶客”!
落款处只“御制书”三个小楷,并一枚红印。
这就是赵煦奖赏我的御笔?姚欢使劲盯着那个红印看,奈何她一个自认没什么文化的现代人,在大宋熏陶了半年,也就能认认楷书行书的繁体字,实在,认不出篆书。
估摸着不像是皇帝自己的印,大概是内廷制作御书御画的翰林院或者书艺局之类机构的印章?
唉,这位官家,你怎地也不像他弟弟似的,起个笔名,“天下一人”之类的花押,后世一看就知道是徽宗赵佶。
邵清,则并非第一次看到大宋天子的御笔。他来开封前,养父萧林牙带他面圣,辽帝(耶律洪基)给他看过当年宋仁宗亲笔写给自己的贺信。
姚欢抬起头来,向苏颂道:“苏公,容晚辈一问,官家赏小商小民的字幅,吾等可否悬挂于店堂?”
苏颂听这女娃娃虽问得直接,口吻却是小心翼翼里又带着一丝赧然,不免爽朗道:“怎地不能挂?不但能挂,你和家里人,还尽可以周知四邻与食客。那日老夫蒙官家召见,询问城中灾情,老夫言无不尽,将姚娘子你的善举,奏禀官家。官家有心嘉赏,却不知赏什么,老夫便为你讨了这副字来。如此前因后果,均可白于天下,何须掩藏?天子和朝廷的陟罚臧否,若不宣之张之,又怎么能鼓励贤德、惩戒贪恶呢?”
姚欢闻言,倒不掩饰自己在商言商的心思:“哦,那就好那就好,有官家的御笔挂着,苏公起名的这新琶客饮子,定能名扬开封城。”
苏颂点头:“只是,官家知晓了你的名字,又听闻你是曾枢相大郎所收的义女,倒略见惊诧之色,想来,官家大概以为,平民女子若拜入相府,哪里还会吃得起这般风吹雨打的苦。”
姚欢心里“呵呵呵”,苏公,你哪里知道我不久前得罪过他的宠妾啊。
她不由好奇,赵煦当时是个啥心理活动?
不管怎样,小赵看来人还是不错的,气量不狭。毕竟白纸黑墨地提了字。
却听邵清在一旁开口道:“苏公,说起姚娘子这胡豆香饮子,此前公离开河滩后,姚娘子又试了另一种制法,乃如烘制茶饼一般。”
===第138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中)===
邵清的目光,温煦底色里透着提点之意。
他转向姚欢道:“姚娘子,你那日不是还问过我,如今医家是否用铁锅制药的么?此问题,也是我今日来与苏公探讨之议。方今之世,一口好的铁锅不再难得,草药里如决明子等,自然是炒制后更佳,不仅抓药配方时,容易捣碎,煎熬汤剂时,药力也更易发出来。”
苏颂“唔”了一声:“确是如此,那你们说的如焙茶一般,焙制胡豆,又是何法?”
姚欢忙恭敬答道:“哦,晚辈因听邵先生说起,草药里的巴豆亦最好炒至过,便突发异想,将大食番客的胡豆亦在国子学的铁锅中炒了炒,将焦未焦,再煮水来饮,竟是,不必加麦芽糖与姜汁调味,便少了许多生青气。又与邵先生说起,他言道,我朝制茶里就有一道工序,在蒸青、榨茶、研茶后,叫做‘过黄’,乃是拿茶饼经过沸水浸泡、烈日暴晒后,置于炭火上焙烤。邵先生说,区别无非是,茶叶是先研磨压成饼子,再过黄,而番商的胡豆,更像炒制草药,是先过黄,再磨碎。”
姚欢说到此处,停歇下来,一面想着,与苏颂沟通此事,就像做路演,一段段来,不好像个麻雀似的只管自己叽喳到底,须让苏颂对于信息进行消化。
今日她突然知道自己要来苏府,对领赏固然是渴慕的,毕竟当今天子的御笔,可比火锅店名人合影更招徕生意。
但更教她起意盘划的,是向苏颂请教怎么做出烘焙咖啡豆的装置。
毕竟,眼前这位苏颂,和沈括一样,不仅仅是出将入相的重臣,更是大宋王朝排在头两位的科学家啊!
苏颂尤其精通各种机关装置,他连被后世中外科学家视作天文钟杰作的水运仪象台都能造出来,难道不能给自己出出烘豆机的点子?
与此同时,姚欢胸中还有一桩心思,也放下了。
邵先生真是好人。我不过那日与他嘀咕过几句,若能提高人力烘豆的效率就好了,他想来留了心。
从方才他主动提起话头来看,他对我好像没什么芥蒂,挺希望我创业成功的哈。
不错不错,回头问问他,要不要,把他的阿拉伯朋友圈,发展成我的供应商?他还没发达,估计也没什么钱投资我的店,不如请他用技术和人脉入股?
那边厢,邵清见姚欢望着自己露出致谢的浅笑,心中暗道,姚娘子,你也不用感念我,我将话题转了,乃有我自己的算盘。对于苏公,我实则也有所求,恰巧我所求之事,亦须懂得竹木器械机巧的大家……苏公便是这般大家,或可解神臂弩的机关。
“邵郎,姚娘子,二位想来自小生活于京兆和庆州,对于制茶之事不甚了然,单凭一个‘焙’字,便以为茶在炭火之上,实则,并非如此简单。”
苏颂转过头,对侍立身侧的书童道:“你去将老夫的‘焙篓’和火炉取来。”
书童道声是,不多时便带着另一名家仆,一人捧着一件不小的物什回来。
“老夫是两浙西南路(今福建)泉州同安人,乡邻皆懂制茶。老夫赋闲后,有时回京,家眷既都在扬州,宅中清净,也爱研习焙茶的细究之处。今日,老夫便为你们讲讲焙茶。”
苏颂指着案几上一个仿如大鸟笼似的竹篓道:“此物,在唐人陆羽口中,叫作‘育’,取育茶之意,我们宋人称为焙篓。你们看,这笼子中间,有一层隔板,育茶时,将茶饼以菖蒲或竹叶扎裹,放在隔板上。板下放置这个火炉。篓外再覆以芭蕉叶或竹叶。”
他说到这里,又命书童端过火炉来,指着里头的炭火残迹道:“育茶的炭,却是大有讲究的,有熟炭、生炭和净灰之分。烧红的炭,是为熟炭,须放置于炉盆正中。熟炭周围摆一圈未被点燃的生炭,熟炭与生炭之上,再覆盖一层烧炭余下的灰,如此,炉中便无烟气上涌,不会熏坏茶饼。阿笠,你将炉子,如我所言,布置一遍。”
那叫作“阿笠”的书童,便又拎着炉盆去到院中,点燃部分木炭,照着熟炭、生炭、净灰的格局,码放妥当,才回来将炭盆移入焙茶竹篓的下层,并在篓外盖上一层芭蕉叶。
约莫盏茶功夫,苏颂拨开芭蕉叶,打开篓门,自己先探手试了试,方招呼姚欢道:“姚娘子可亲测焙茶之温。”
不烫,甚至可以说,不热。
“苏公,晚辈觉着,与人手的温度,差不多啊。”姚欢道。
邵清也伸手一试,感受与姚欢一致。
苏颂道:“本就如此。焙茶,主旨为了令茶饼干燥久存,焙火太烈则饼色昏赤,一饼好茶前功尽弃。”
“原来如此,”姚欢若有所悟道,“怪不得叫育茶,不叫烤茶、烧茶,一个育字,尽显温慢之意。倘使明火来焙,那不成了我家饭铺的炙肉之法了?倘使烟气上涌,那又成了烟熏鱼烟熏肉了。”
邵清忍不住想笑。
她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吃的。
苏颂亦莞尔,眼角的皱纹愈发显了慈悦之色:“姚娘子说得风趣,确是如此。故而,老夫猜测,焙茶之法,并不对你烘焙胡豆的路数。”
姚欢点头。确实不一个路子,这种装置,其实说白了是对已然经过蒸青等深加工处理的宋代茶饼的后道工序,就算后世改喝叶泡茶后的电炉炒茶温度,都比它高上许多,更别说烘焙咖啡豆所需的温度了。
咖啡豆在这种焙篓里,根本没有焦化反应,烘和没烘,有啥区别?
邵清也有些不好意思道:“晚辈原以为,焙茶,是有什么复杂的机关,搅动茶饼,隔火翻滚……”
苏颂摆手开释道:“嗳,无妨无妨,天高地广,风物迥异,相隔千里而不解奥妙,不必窘然。老夫当年出使辽国,无论在筵席上还是在驿站里,都因为不识得器物怎么用,而闹了不少笑话。”
老先生说得坦荡,邵清却心里一个咯噔。他来开封这么久,仍是一听“辽国”二字,就分外敏感。
他目光移动,蓦地撞上姚欢盯着自己的眼神,那眼神竟透着三分惊喜。
“怎了?”邵清纳闷地问她。
姚欢笑道:“铁桶,鼓风机……邵先生提醒我了。”
===第139章
苏颂帮我烘咖啡(下)===
“苏公,邵先生”姚欢解释道,“其实胡豆烘焙与茶饼焙干最大的共同点是,都不可经由直火烟熏。但又有区别,茶饼只需人的手温热度,而胡豆需要的热力高许多。苏公,不知是否有这样一种炉器,鼓入风气后,经由炭火炙烤的热气进入一个密闭铁筒,而铁筒本身是转动的,胡豆在其中的热气里翻滚,不会因贴着铁桶内壁而完全焦糊,却又能焙出香味。”
苏颂听了,凝思稍顷,转身面对书房里的木架,眯着双目寻了一阵,抽出一本不小的线装书。
翻开掖拢的纸张,原来是画着各种机械细节图的图纸。
苏颂毕竟年纪大了,翻图的速度不免缓慢。
邵清盯着那些图,扫到几处隐约好像床子大弩的线稿时,心跳立时快了起来。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苏颂这样于仪象台装置方面有大建树的方家,果然和沈括一样,也是喜欢研习兵弩军器的。
而姚欢,则更心潮澎湃。
她暗忖,如果没记错的话,苏颂会一直活到赵佶登基后。
这位老先生对于权力并无变态的迷恋,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退休了就是退休了,看书焙茶做手工,多好。因了苏迨的引见,她或许真的可以借这位伟大的科学家之力,做出烘焙咖啡豆的装置。
苏颂翻书的手,终于在某一页停住了。
他指着图上一物道:“当年老夫出任南方,看到江南人爱吃一种烤栗子,以麦芽糖烘得黄澄澄、油润润的,栗香浓郁。他们用的滚筒模样的烤具,是用手摇动的,老夫约略画了来。姚娘子,不如这样,改日你拿豆子来,吾等试一试,这胡豆若用火气焙烤,须怎样的火候,味道才佳。然后吾等再依据火候来设计机关,如何?”
糖炒栗子?
对哦,糖炒栗子的方法,也可以借鉴嘛。
所谓触类旁通,便是如此。
姚欢忙兴高采烈地道谢。
今年已过古稀的苏颂,儿子不少,最小的儿子所生的女娃娃,就和姚欢这般大。
苏颂家风清明,子孙都不是纨绔之辈,但待字闺中的小孙女儿娇娇弱弱的,和姚欢这个年纪就出来打拼挣钱,还是不能比。
苏颂作为长者,将姚欢看作一个值得怜惜与扶助的孩子。
而这位曾经的政坛顶级人物,对于商业本身,也不仅不排斥,还十分支持。
苏颂啜饮一口茶,和声细语道:“娘子不必客气,老夫确是愿意看到,你们商肆中人,买卖兴隆。老夫这些年为官所见,京畿、河东路、江南东路、两浙路、蜀地这样商贸繁荣的地方,土地就很难集中在大“主户”手中(主户,即地主)。姚娘子,你已随令姨母做了一阵饭食行,老夫倒要问问你,为何市肆兴旺的路州,再好的田地,大富户们似乎也买得不多?这与唐代可很不一样呐。”
姚欢直言:“因为人贵了。”
“哦?”
不只苏颂,邵清眼中亦有不解之色。
姚欢道:“世皆以为,我朝田地售卖不像前朝那般受限,良田应更为集中才对。其实并非如此。主户斥资囤积良田,怎会放任抛荒?必是要雇佣没有土地的佃户来耕种的。然而我朝恩泽万民,听由百姓走出乡县,来到城中,接受雇佣、领取酬劳。譬如我们东水门一带,即使小饭铺,雇一个青壮帮工,每月亦要出到一至两贯。他们若腿脚勤些,时而还能在工余做做力夫工匠挣点额外的酬劳。这比不少佃户租种主户田亩,一年下来所得之利高出不少。”
邵清接道:“我明白了,所谓水涨船高,在田间,主户雇佣佃户的出价,自也更高了。倘使大量囤积良田、却不得不出远高于前朝的资费来雇佣佃户,主户们出手前,便要思量一番。”
苏颂会心一笑。两个年轻人,一个有实战经验,一个有灵敏心思,真是教人喜欢。
“你俩所言,正是症结所在。老夫穿了几十年官服,对于前朝贤臣,最佩服的,乃是大唐代宗时的宰相刘宴。百姓传说,刘相有天眼,坐在长安庙堂之上,便能看到天下钱粮的流动。其实哪有如此神人,不过是,读万卷奏报,不如行万里州县,弄明白国之命脉所系何处,弄明白百姓为什么拥立此项法令、而拒斥彼项法令。”
苏颂仿佛说到了兴致炽烈之处,一时也不避讳从前朝说到本朝,目光灼灼地盯着邵清与姚欢:“绍圣初年,多少人都说我是元祐党臣,其实老夫最恨党争,更恨党争引来的是非不分。当年王相公推行变法,老夫何曾不由分说地反对过他?恰恰相反,老夫对于吏治新法,还细细推究了一番,只望着能去粗取精。法令是死的,人是活的,世事是活的,邵郎,你从前居于京兆一带,可曾听说过邻镇河北西路,食盐并非朝廷专卖?”
“嗯?”
邵清心里一凛。老相公今日已经第二次提到北边的事……
“苏公,晚辈惭愧,来开封前只闭门苦读经义,并研习医方药理,对京兆的政令尚且不甚了然,更何况河北路的。”
苏颂盯了他一眼,继续道:“当年,包龙图上书仁宗皇帝,请奏取消河北路的官盐专卖。他确是个社稷之臣。想那河北路,与辽国比邻,宋辽熄战后,商路畅通,辽国的私盐运到汉地,多么容易。而朝廷的官盐,或因官商吏之间的利益纠葛,质次价高,百姓自然去买辽盐。若纵容,则辽人大量获利,若杀罚,则恐激起汉地百姓民变。故而,恰应如包龙图所言,取消官盐专卖,允许汉人也卖私盐。”
“包龙图?就是和先帝对辩时,将唾沫都喷到官家脸上的包公?”姚欢好奇问道。
苏颂抿嘴:“姚娘子知道的还不少,正是这位包公。”
他的目光瞥到邵清,正见这年轻人亦露了欣赏之意。
苏颂心间一动。
他忽地发现,眼前这一对人儿,其实挺般配,亏他年纪大了未免爱管闲事,前些时日见了邵清,得知这后生尚未婚配,还想着为老赵家的一位宗室女做个媒。
===第140章
谁告诉你程颐说过那样的话===
斜阳夕照,古今谁免余情绕?
晚来愈发冰凉的秋风,好像勾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掀着骡车的毡帘,送进一阵阵的寒意。
落日的金晖,却是暖而美的,又是机灵俏皮的,趁着风卷毡帘的当口,溜进车厢,映上车中大小人儿的面庞。
与来时各自怀着尴尬的心思不同,此时,姚欢与邵清,都为今日从苏颂这里得了些指教和启发,而欣然。
他们,一个是现代人,一个是辽人,论来,在这煌煌赫赫的都城开封,皆是不可言说的冒牌身份。
平日里,他两个,常于人群之中蓦地惘然,似乎再是表面上的顺风顺水,也还是孤独的。
然而苏颂,苏公,一位具有完全宋人血统的宰相和高士,如自家祖父般,在简朴却宁馨的宅院里接待了他们,讨论了有趣的议题,畅聊了广阔的见闻,当然,也分寸适度地发了些“遥想老臣我当年如何如何”的感慨。
这种相处,带来奇妙的美好感觉。
这比邵清划着竹筏子在大水中救人、焚柏叶煮汤药地防疫,或者比姚欢给灾后的开封百姓施粥,更具有强大的抚慰他二人精神世界的意义。
苏颂既不是一个钟鸣鼎食绕君忙的权臣,也不是一个但愿长醉不复醒的诗人。
他是贤者与智者。
接近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真正贤者与智者,才令人豁然开朗,也给人更深的自信。
骡车快到抚顺坊时,邵清探出身去,喊车夫停在路边树下。
“姚娘子,汝舟,我便在此处下车吧。车资我已付过,你们坐着回青江坊便是。童子们复课也就在这几日,吕刚会来报知。”
姚欢总觉得自己应寻三两句话表达什么,却忽地感到片刻前还清明的心腑,又好像蒙了层说不出是浓是淡的薄雾,抓不到清晰的主旨。
“先生,我,还要些胡豆。”
她只冒出了这么一句。
邵清朗然一笑:“娘子放心,你给番客们指了生财之道,他们高兴还来不及。豆子定能管够。只是若要一时就如片茶或香料般源源不断,也非易事。回头,我让叶柔来与你细说。”
邵清下了车,又走到骡车边,在姚欢坐着的这头,轻轻敲了敲木框。
姚欢拨开毡帘。
邵清温言道:“恭喜姚娘子。”
姚欢一愣,旋即明白他所指。
她咬了咬嘴唇,也不知怎地,鼓起勇气道:“先生平日为汝舟传道授业解惑,今日也为我解解惑吧。我听人说,洛学的程颐先生讲过,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孀妇不可再从人……”
这回轮到邵清吃惊,他不等姚欢说完,便打断道:“谁告诉你程子说过这样的话?”
啊?
姚欢纳闷,程颐没说过这句话?这难道不是后世批判程朱理学常提起的靶子吗?
却见邵清离开车窗,转身又上得车来,仍是坐在姚欢与汝舟对面,肃然道:“我虽尚是白衣,但自认对孟子与洛学都精研之,我从未听过大程子说过此话,小程子先生虽然健在,我相信他也不会说出这样荒唐之言。恰恰相反,姚娘子可知,程子有一表妹,夫君过身后,程子的父亲将这甥女接回家中,又郑重地为她寻了一门体面的亲事。程子还对父亲的义举大加赞赏,并认为表妹这般好的女子,理应再嫁。”
姚欢听得瞪大了眼睛。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是从朱熹转述程颐的话中得来。但朱熹是南宋时候的人,得三十几年后才出生,这如何能与如今的邵先生打问。
不想,邵清却继续维持着一脸凝神细思之色,片刻后似乎悟到什么。
“我想起来了,程子的确说过失节不失节的话,但那不是指凡夫俗子,更不是单指女子。程先生所提的贞女义夫,与姻缘无关,乃是映射五代世风靡靡,君不君,臣不臣,文人士大夫毫无气骨。”
邵清如此一解释,姚欢恍然大悟。
有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