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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梅望舒一眼便看出,君王此刻濒临发怒的边缘。

    她隐瞒腿伤之事,不知哪里出了纰漏,被圣上知道了多少。

    连‘砖头’这种细节都知道,当面否认绝不是个好主意。

    若是急于解释,言语间扯出更大的漏洞来……只怕下个瞬间就要电闪雷鸣,降下雷霆之怒。

    她思来想去,镇定地解释一句,“并非砸伤,只是一点划伤而已。”

    随即笼着袍袖站在原地,索性不吭声了。

    洛信原轻笑一声。“又成闭嘴葫芦了?就不问一句,朕从何处得知的?”

    他从袖中取出几本奏章,扔到梅望舒的面前。

    “被人在宫里用石头砖块砸了,都能若无其事,云淡风轻,梅学士这份养气功夫确实是常人不能及。打开读一读吧。你躲着不上朝这几日,弹劾你的折子快把朕的桌子埋了。”

    禁卫过去捡起厚厚的奏本,呈交面前,梅望舒打开奏章,一目十行地看完了。

    又翻开一本,看了几行,诧异起来,飞快地往下扫过署名。

    ——要不是署名不同,看里面写的内容,连骂人的口吻都如出一辙,几乎怀疑是同一个人写的。

    把她腿脚被袭击受伤之事,和她上奏驱逐两位宗室公子之事,前因后果,胡乱攀扯。

    一口咬定,梅学士因为宫中被两位小公子砸伤,含恨在心,因此上奏要求将两位宗室皇孙驱逐出京。

    身为朝臣,睚眦必报,心窄如针,不堪大用云云。

    “臣上奏驱逐两位小皇孙,并非因为私怨。”梅望舒把几本弹劾奏折合拢,双手交给旁边的禁卫。

    “两位皇孙如今还小,送回去行宫也容易。等年纪稍大,若还是留在京中,要读书,要拜师,要赐宫室,要封号,一步一步,在京城扎下根基,尾大不掉,遂成肘腋之患。陛下应当知臣心意。”

    洛信原的神色稍微缓和,点点头,“朕知你心意。你的奏本,也极合朕的心意。”

    “得陛下这句,臣在朝中挨骂也值得了。”梅望舒绷紧的一颗心倏然放松,语气也舒缓下来,带出几分笑意:

    “不敢隐瞒陛下,臣的发热症状已经好得七八分,腿上的皮肉伤也即将痊愈,只是最近刚上了谏书,怕出去挨骂,一直躲在家里。陛下特意前来探病,臣惶恐惭愧之极,明早臣便销了病假,回去上值——”

    洛信原目光沉沉地盯着她。

    梅望舒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硬生生吞回喉咙里,闭上了嘴。

    “不说了?换朕说。梅学士向来是喜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堂堂朝廷重臣,在内皇城里,朕的卧榻之侧,被人袭击受伤。随便换个人都会跑到朕面前哭诉委屈,请求彻查;到了梅学士这边,呵,就成了不值一提的小事,告假的原因也只说‘病假’。朕居然是最后一个听说的。”

    洛信原转头吩咐,“邢以宁,过去查一下。他腿上的所谓皮肉伤究竟如何了。”

    梅望舒顺着众人目光方向望过去,这时才注意到,向来跟随陛下左右的苏怀忠没来,今天站在陛下身后的,居然是周玄玉。

    她暗自一惊,若有所思。

    邢以宁背着医箱,呵欠连天地站在禁卫人群最后面,被点了名才走出来,站在梅望舒面前,打量几眼,“梅学士,去屋里查验吧。”

    梅望舒无话可说,带人就走。

    两人往正屋方向去了几步,嫣然呼吸紧张急促,从人群里走出,“夫梅望舒也有些不自在,回头招呼她,“嫣然,你随我——”

    正说话间,眼角余光无意中扫过庭院中央背手站着的洛信原,注意到帝王此刻的神色,她吃了一惊,剩下的半句话倏然停住了。

    洛信原站在原地,冷眼看着嫣然。

    他看嫣然的眼神,仿佛站在面前的不是年轻美貌的重臣之妻,而是地沟里见不得光的秽物,瞬间露出了明明白白的、嫌恶之极的神色。

    梅望舒心里一沉,立刻阻止嫣然走近。

    “天色不早了,你回去厢房歇着。”她低声嘱咐,“今夜别再出来了。”

    嫣然惶然退下。

    邢以宁放下医箱,点亮正屋里外所有的油灯,关上房门。

    “躺下吧,梅学士。把裤管捞起来,让下官看看你的腿伤。”他叹气道,“看这一天天折腾的。还能不能让人睡个好觉了。”

    对于这位结识多年的好友,梅望舒心里向来是带着歉意的。

    她坐在窗边小榻,把裤腿一圈圈往上挽起。

    “真的是皮肉伤而已,家里已经包扎过了,包得有点紧——”

    她费力地把裤管往膝盖上挽,但秋冬季节,身上穿得厚实,大腿那道划伤的伤口又长,被嫣然用厚纱布从上往下、密密实实包了许多层,裤管挽了许久,加了绒的窄裤管卡在膝盖处,就是挽不上去。

    她抬起头,和邢以宁对视了一眼,“要不然……”走个过场,算了吧。

    邢以宁也有此意,转而问道,“身上发热又是怎么回事?真的是风寒病倒?”

    梅望舒隐晦道,“按月吃的那种药,多吃了几副——”

    两人正说话时,吱呀,正门冷不丁从外被人推开。

    洛信原带着寒夜冷风,踏进房来。

    黑黝黝的眸子,在屋里转了一圈,落在窗边软榻坐着的身影上。

    “这么久了,裤腿才挽起半截。”他笑了笑,“两位卿家半夜闲聊家常呢。”

    邢以宁和梅望舒同时闭了嘴,邢以宁慌忙起身,“微臣正在查看,还请陛下稍等片刻。”

    苏怀忠和小洪宝今夜都没跟来,随侍圣驾的只有周玄玉,只见他殷勤地四处忙活,端过来屋里摆放的一把黄花梨太师椅,放在软榻对面。

    洛信原撩起厚实的衣袍下摆,端端正正坐了上去,吩咐道,

    “出去。”

    周玄玉楞了一下,立刻反应过来,“是!”低头倒退出去,反手关好了木门。

    洛信原的目光从关紧的木门收回来,落到对面软榻上。

    “人老实躺下,裤腿挽上去,伤处露出来。朕在这儿看着。”

    梅望舒扯着窄而厚的夹裤,求助地看了眼邢以宁。

    两人一起用力,拉扯了半日,裤管也没能翻上去,只露出膝盖下方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几圈纱布。

    元和帝的目光,便沉沉地落在膝盖处。

    “其实没伤到膝盖。”

    整个小腿白生生的露在外面,冻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如此衣衫不整地落在君王的眼里,梅望舒的耳垂泛起一片薄红,侧身对着小榻里边,轻声解释,

    “是内子太过忧心,包扎得太厚了。臣秋冬怕冷,身上穿得多,夹裤贴身,难以露出伤处……有负陛下关爱,臣惭愧之极。”

    洛信原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嗯了声。

    梅望舒放下裤管,起身下榻,“有劳陛下挂怀,真的只是即将痊愈的皮肉小伤——”

    “把下衣去了。”洛信原吩咐道。

    邢以宁原本已经起身去开药箱,准备取些宫里常备的去热驱寒药,闻言手一抖,箱盖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梅望舒起身的动作坐到一半,蓦然停在原处。

    “……陛下?”

    她怀疑自己耳朵听错,茫然看了眼对面的主君。

    洛信原端正坐在太师椅上,神色平静到近乎漠然,“把下衣去了,伤处露出来。朕在这儿看着。”

    第14章

    (捉虫)

    门窗紧闭的正屋里,灯火摇曳,映照出屋里几个长长的影子。

    梅望舒抓着裤管,瞥了眼对面君王的神色,便知道今天这关轻易过不去了。

    京城十年,从未遇到如此局面。

    她难堪地望向邢以宁。

    邢以宁也很崩溃,站在桌边,看似捣鼓着医箱,眼神四处乱飘。

    过了片刻,他下定决心,飞快走进内室,抱出一床素色锦被来,鼓鼓囊囊地堆在梅望舒身上。

    “陛下要查看伤处,乃是对臣下的信重关怀,梅学士大方些,别羞赧得像个女儿家似的。知道你们文臣面皮薄,喏,被子拿去,给你遮一遮。”

    梅望舒抱紧锦被,耳后升起一层薄薄的绯红,低声道,“多谢。”

    只要能过了今夜这关,其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拿锦被遮住大半个身体,窸窸窣窣地褪了下衣。

    当日,两位小皇孙被人教唆,拿石头砖块掷伤她,小娃娃年幼不懂事,她并未放在心上。

    但此时此刻,她却头一次懊恼起来,那小娃娃为何划伤的偏偏是大腿。

    哪怕是脚踝,小腿,胳膊……都不会遇到今夜的尴尬场面。

    虽然上半身依然衣着整齐,但素色锦被遮挡的腰下部位,已经布料褪尽。

    她的脸颊,耳后,全都不受控制地飞起大片殷红,就连眼角也浮起淡淡的绯色,葱白指尖抓紧被角,把锦被牢牢按在身上。

    邢以宁刚才那句‘大方些’,既是替她遮掩,也是暗中警告,沉甸甸地坠在心头。

    她深吸口气,撑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把被子掀开一个角,受伤的右腿向软榻外伸了出去。

    素绫罗袜依旧好好地穿着,严严实实地包住纤细的脚踝,脚踝往上,雪白光裸的小腿却完全袒露出来,迎面撞上一道端坐凝视的视线。

    梅望舒只觉得浑身都烧起来了,自暴自弃地躺下去,拿被子蒙了头脸。

    锦被继续缓缓掀开,露出一截白生生的大腿,坦露在君王面前。

    在灯火的映照下,色泽润如暖玉。

    光洁白腻、色泽如玉的大腿上,被绷带厚厚包裹,膝盖部位裹成了蚕茧形状。

    ——难怪刚才裤管死活挽不上去。

    邢以宁过去,迅速用被子遮盖住多余部位,熟练地解开膝盖处层层包扎的绷带,将大腿外侧的深红划伤露出来,查探了片刻。

    “划痕锐利,伤口不深但是颇长,还好清洁得及时,创口没有感染肿胀。“

    他规劝道,“看起来外部收了口,但内部的肌里受创,近期还是不要多走动为好。”

    梅望舒在被子下点了点头。

    邢以宁带了不少宫里的上好创伤药来,不知用了哪种,敷在伤处,冰冰凉凉的。

    一股清淡的冷香传入鼻尖。

    药香混合着正房里主人惯常用的白檀香,极浅淡的香味飘散开去。

    不愧为御医之首,邢医官下手动作既轻又快,比嫣然包扎伤口的速度快了数倍,绷带一层层仔细扎牢,打了个漂亮的结。

    他把锦被拉起,盖住了所有的裸露部位,催促道,“好了。梅学士整衣衫吧。”

    被褥下响起了窸窸窣窣的穿衣声。

    邢以宁去旁边面盆洗好了手,回来询问,“梅学士的伤势已经查验完毕,陛下还有什么吩咐?陛下?——陛下?”

    笔直端坐在太师椅上的洛信原,浑身一震,似乎从沉睡中猛然惊醒般,沙哑地应了声。

    “既然伤口敷了药……退下吧,让雪卿好好休息。”

    邢以宁应了声“是”,还站着没动弹,洛信原自己却猛地起身,大步出去了。

    出去得太急,撞到了太师椅,在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梅望舒在被子里窸窸窣窣地穿戴整齐,将被子稍微拉下来一点,还是遮盖着口鼻,只露出一双黑曜石般的乌亮眼睛,谨慎地往四下里瞄了一圈。

    邢以宁背好医箱刚要走,眼角里瞥见,摇摇头。

    “那位早走了,今天这关算是过了。安心睡下吧,梅学士,梅大人。”他叹了口气,就要开门出去。

    “今日多谢。”梅望舒用手背抹了把白皙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那床被子真是恰到好处。”

    邢以宁扶额,“别谢我。我是在帮你吗?我是在帮我自己。”

    两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半晌没说话。

    邢以宁扔了药箱,从门缝仔细望了望庭院动静,关好门走回来。“院子里没人了。”

    “今天是运气好,圣上带了我过来。下次换个御医,咱们一起完蛋。”他一屁股坐在软榻对面、洛信原刚坐过的那把太师椅上,越想越后怕,

    “梅学士,你到底还要在京城多久,下官担惊受怕也得有个时日吧。若你舍不得身上那身风光紫袍,哪怕外放出京呢!做个天高地远的封疆大吏,也好过如今的局面。”

    梅望舒摇头,“哪里是舍不得这身紫袍。在京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担惊受怕的日子,我也过够了。若要退,便是彻底退隐。但……即便要退,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往后退的。我在京城得罪的人不少,牵一发而动全身。还要筹划些时日。”

    邢以宁弯腰去捞地上的医箱,“梅学士继续慢慢筹划吧。反正下官这条小命,就捏在梅学士手里了。”

    梅望舒听得啼笑皆非,“得了。说得我好像是个无恶不作的大恶人似的。”

    眼看邢以宁就要推门出去,她抱着手里的衾被,垂眸沉思片刻,郑重许下一句:

    “半年。半年之内,我定想方设法,退隐归乡,还你个清净安宁。”

    邢以宁的脚步一顿,瞬间回头,神色微妙。

    “你认真的?京城的赫赫权势,天子宠信,官场上人人追捧,光宗耀祖的响亮名声,还有每年极丰厚的俸禄,能直接走到皇城的御赐三进大宅子……这些,你都扔了?你可想好了。”

    梅望舒莞尔,露出唇边细微的笑涡。

    “说来说去,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

    邢以宁扒拉着门缝,又仔细片刻打量外面院子的动静,重新走回来榻边。

    “身外之物好放下,那宫里那位呢?”

    他怀疑地问,“咱们圣上把你看得眼珠子似的,整个皇城里,你梅学士的恩宠向来是独一份。你说彻底隐退,难不成……再过半年,就打算这么把圣上扔了?”

    “你这话说的,”梅望舒秀气的眉拧起,“我不过是个臣下,如何能把圣上扔了?朝廷每年广纳贤才,没了我这个翰林学士,还会有几十上百的翰林学士补进来。”

    “你的说法听起来是不错,但实际并不可行。圣上他吧……”邢以宁欲言又止,起身第三次去看门外的动静,把梅望舒笑得不行,

    “行了,知道你谨慎,如今越发谨慎得像个偷油的耗子了。”

    “隔墙有耳。“邢以宁坚持查看四周,”你我的言语,若是被有心之人听去,只怕不等明年秋天,我就得绑去西市问斩。”

    “怕什么,”梅望舒笑着揶揄道,“总归有我陪你。咱俩一起绑去了西市,我官职高过你,先挨刀的也该是我。”

    邢以宁站在门边瞅她,半天吐出一句话来。

    “若是事情败露,我肯定绑去西市挨刀,你倒不一定。”

    “此话怎讲?”梅望舒诧异反问,“事情败露了,我是主犯,你最多不过是帮凶。哪有斩帮凶不斩主犯的道理。你的意思是圣上偏袒于我?”

    “并非此意……”邢以宁话说了半截,却死活不肯往下说了。

    他回头望了眼元和帝刚才坐过的那张太师椅,琢磨了半日,对着梅望舒询问的眼神,最后摇了摇头。

    “我只有一句话劝你,退隐归乡的打算,你得筹划周全了。半年之后,你若是无缘无故把宫里那位扔了……他绝不会轻易放你离京。”

    第15章

    (修)

    圣驾微服登门探病,探到一半,提前匆匆离去,倒把邢医官扔在了梅家。

    她腿脚不便,不能远行,提着一盏风灯,把人送出庭院外。

    “刚才看禁卫破门而入的架势,不像是探病,倒像是问罪,把我吓了一跳。还好你背着医箱出来,我才放下心,原来确实是来探病的。”梅望舒慢慢走着,说道。

    邢以宁一摊手,“问罪不至于,恼怒是真的。不知你怎么想的,皇城里受伤的大事也隐瞒不报,那位恼得不轻。”

    “被不懂事的小娃娃闹了一下罢了,哪是什么大事。将两位小皇孙请回东北行宫才是真正的大事。”

    梅望舒低头看了看腿,无奈道,“圣上连大事都办妥了,为何却在小事上纠缠。”

    “所谓大事小事,我只是个大夫,分不清。”邢以宁叹道,“我只见圣上憋了满肚子的火气,登门来寻梅学士的晦气。刚才正屋里闹腾一场,希望积攒的火气都撒完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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