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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两人互看一眼,同时想起天子强令翰林学士当面褪去下衣验伤的撒气法子……若是传出去,实在不怎么明君。

    梅望舒的耳后慢慢浮起一层绯红,把话题挪开了。

    “此事已经过去,再不要提了。对了,前两个月急病没了的刘善长,刘公公,到底得了什么急病,你身为御医之首,总归知道的吧。”

    邢以宁的反应却出乎意料。

    “谁说刘公公是得了急病没的?他出事的前一天,人还好端端的,我和他见面还打了个招呼。第二天人就突然没了。我在当值的御医里打听了一圈,谁也没被召去诊病。”

    “……所以,不是急病?”

    “肯定不是急病。”邢以宁回忆着,“刘公公一夜之间没了,御前少了个掌印大太监,皇城里的事务却有条不紊,苏公公第二日便兼任了掌印差事。不论刘公公出了什么事,肯定得了上意默许的。”

    梅望舒思忖着道,“刘公公出事时,正好是我出京办差的那段时间……”

    “特意选的日子,免得你有所察觉,开口求情。”

    梅望舒点点头,默然走了几步。

    “刘公公最近两年,风头是太盛了。京城里新买了大宅子,安置了美婢豪奴,跟朝中官员走动得也过勤了。我听说了不少收索贿赂的传言。”

    邢以宁感叹道,“毕竟是御前跟了八年的老人。”

    “做事过界。“梅望舒平静地道,”圣上忍了两年,不忍了。”

    黑暗夜幕下,两人借着微弱灯火前行,邢以宁抬头望着闪烁星辰,声音唏嘘。

    “八年的老人哪。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我认识梅学士,都不满八年?”

    “七年。”梅望舒数了数年份,“七年前的某个冬日,我在宫中被罚。深更半夜的,邢医官背着医箱过来救治我。”

    “原来也这么久了?”邢以宁跟着数了数。

    “圣上今年二十了,我跟了御前七年。梅学士呢,除了苏公公是自小侍奉御前,记得你是我们当中最早随驾的?”

    “不错。”梅望舒神色间多了些触动,“十年前跟随的御前。时光如梭,倏忽而过。”

    两人走到垂花拱门前,邢以宁停下脚步,看看周围庭院。

    “时光如梭,物是人非,世道怎么变得这么快呢。今年此刻,你我在庭院里提灯漫步;却不知明年此时,你我是否还能同样闲适自得。”

    梅望舒把风灯递过去,慢悠悠道,“只要不在西市刑场碰头,其他都好说。”

    “你……”邢以宁噎了一下,满腹伤感情怀散了个干净,仰天翻了个白眼。

    “受教了。告辞。”

    “慢着,还有件事请教。”梅望舒站在拱门边,若有所思,“宫里那位的身体,始终是由你专责调养的。”

    邢以宁一惊。

    梅望舒打开院门,确定四周无人,重新关好门,隐晦提起,“身体康健?并无任何异常之处?我听苏公公提起,起居注至今未有任何召幸记载。”

    “年轻康健,气血旺盛。”邢以宁极简短地回答,“至今未曾召幸宫人,这个……至少不是身体的问题。”

    梅望舒点点头。

    “身体没有问题,那就是心病了。”

    邢以宁的说辞,和苏怀忠对上了。

    送了邢医官出去,回返路上,脑海里有思绪隐约翻滚,有个念头呼之欲出,似乎遗忘了某段极重要的细节,想要深究,却抓不住。

    天子成长的年月,哪里都不对,处处都出岔子。

    先帝早逝,失了父亲教导;郗贼大逆不道,施下种种虐行;慈宁宫那位,又冷漠苛待幼子。

    她苦苦思索着,若是心病的话,到底是哪段经历影响最大……

    迎面传来凌乱的脚步声。

    是嫣然得了消息,从后院一路小跑,亲自送来了手炉和披风。

    梅望舒本来发着怔,见了跑得鬓横钗乱、气喘吁吁过来系披风的嫣然,不知怎么的,突然想起了陛下今夜前来,庭院中望向嫣然的那个冰冷眼神。

    极度厌恶,极度嫌恶。

    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忽然闪过脑海,仿佛春日的第一道惊雷,炸得脑中嗡嗡作响。

    “不好。”她喃喃地道。

    “怎么了,大人?”嫣然愕然问。

    梅望舒接了手炉,对嫣然道,“没事。天气冷,你先回去歇着。”

    夜风呼啸的院门边,她拢紧身上披风,目送嫣然回去,半晌没说话。

    分明身体机能没有问题,却从不召幸宫人。

    又几次三番,言语敲打身边近臣的夫妻内帷之事,表达不满。

    今夜分明是他第一次和嫣然见面,身为天子之尊,却对亲信重臣的正妻露出了嫌恶神色。

    于情于理,绝不该如此。

    她倏然想到,难道是……作为天子生母的太后,理应从小给予温柔呵护、最为亲近的人,却给幼小圣上带来了极大创伤的缘故?

    先皇薨逝,太后身为寡母,与辅政权臣郗有道偷情。

    郗有道虐打小皇帝,太后不闻不问。甚至几次向郗有道提出,废黜皇帝,接回行宫里的废太子,取而代之。

    反倒是郗有道忌惮废太子已经成人,屡次拒绝。

    后来,自己和圣上费尽心机筹划,将郗有道全族诛杀,余党诛灭,圣上临朝亲政。

    亲政后首次踏入慈宁宫,刚刚跪下请安,喊了句‘母后’……

    迎面掷来一个笔洗,砸在圣上的额头之上,鲜血淋漓。

    太后披头散发,状如疯癫,口口声声要亲生儿子‘还郗郎的命来!’‘换你下黄泉地府!’

    当时,她随侍身侧,只在旁边看着已经受不住,不等太后撒泼疯癫完,直接喊一声“护驾!”护着血流不止的元和帝出了慈宁宫。

    还好天家年轻,额头上那处破口很快消失不见,连个疤痕都没落下。

    她还私底下庆幸了一番。

    但此时此刻,梅望舒突然想到——

    如果身体机能没有毛病,但是被太后这位母亲刺激太过,从此憎恨天下所有的女子,拒绝和女子亲密,连带着连身边近臣的内眷都厌恶起来……

    之前所有不能解释的疑问,就全可以解释了。

    想到这里,她缓缓长呼了口气。

    仿佛眼前遮蔽视线的林间迷雾,日出消散,露出真容。

    原来如此。

    圣上亲政至今,礼部的奏章上了几次,连皇后人选都没有定下。或许……问题出在慈宁宫身上。

    ***

    送完人回来,梅望舒在床上辗转反侧。

    和邢医官的对话,刘善长的事,激起她的重重思绪,大半夜没睡着。

    她半夜披衣起身,点亮了床头小桌的烛台,趿着鞋打开箱笼,翻找起旧物。

    一块沉重的长方形状足金令牌,沉甸甸地压在箱笼最底下。

    那是元和帝十三岁那年,赠给她的‘免死金牌。’

    两斤重的足金令牌,虽然贵重,在宫里倒也不算什么稀罕之物。稀罕的是金牌上的阴刻隶书字体,是君王亲手打磨半个月做成的。

    元和帝十三岁那年的冬天,梅望舒曾经病重濒危过一次。

    那天,少年天子不知为什么事触怒了辅政权臣郗有道。

    罕见地当众言语顶撞起来。

    具体原因,梅望舒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郗有道当时铁青的脸色,和砸在皇帝脚边的碎茶杯。

    十三岁的少年天子,已经不像一两年前心怀恐惧,在郗有道的厉声质问声中,始终端坐在龙椅之上,无声冷笑,拒不低头。

    作为对不听话的小皇帝的惩戒,随侍御前的梅望舒被拖了出去。

    一身单薄衣裳,站在冰天雪地的宫墙下,从傍晚站到半夜,几乎冻成了一个冰人,睫毛都结了霜。

    邢以宁当时是个才入宫当值的小医官,还没有资格称御医。

    被刘善长公公连哄带骗、趁夜狂奔过来救人时,梅望舒正被少年天子抱着,在宫墙阴影下无声地哭。

    当时她的意识已经模糊了,只依稀记得,十三岁的少年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肩头,无声无息地流着泪,一滴滴热烫地落在她的脖颈上。

    黯淡灯下,梅望舒掌心托着分量十足的纯金长条牌,抚摸着上面稍显稚嫩的‘免死九次’四个隶书大字,失笑。

    当年,年仅十三岁的圣上并不清楚,所谓的‘免死金牌’,丹书铁劵——是铁制的。

    赐下这块足有两斤重的金牌来。

    梅望舒在灯下久久地凝视着分量十足的‘免死金牌。’

    天子之心,也曾赤诚如金。

    只不过,当年那个十三岁的少年……已经长大了。

    ***

    隔天,梅望舒销假上朝,顶着两个发青的眼底,站在金銮殿里出神。

    盯着御前丹墀上的缭绕紫烟,满脑子都在想着……

    如何在离京归乡之前,化解圣上对女子的心病,扭转乾坤正轨。

    也算是她京城伴驾十年,离别前的一个交代。

    作者有话要说:

    梅望舒(沉思):陛下厌恶不喜女子。

    元和帝(委屈):朕只是不喜你老婆。

    刘善长公公,第

    五

    章里对话提起,女主回京第一天,发现御前少了个人。

    第16章

    梅望舒销假上朝,令许多人猝不及防。

    金銮殿上,正赶上两名官员上弹劾奏折,弹劾的内容,还是针对前几日的那本《逐皇孙书》。

    只不过,今日早朝正好赶了个巧……

    被弹劾的梅学士居然来上朝了。

    当面弹劾——相当于指着鼻子骂街。

    那两名言官的表情都差点绷不住,在御前骂战都结结巴巴,失了底气。

    反倒是梅望舒这个被骂的,淡定聆听,偶尔犀利地应对几句。看似气定神闲,举重若轻,其实压根没往心里去。

    但听着听着,还是明显地感觉几分不对。

    在内皇城里遭遇两位小皇孙之事,并没有几人看到,这些言官却一个个连细节都说得出,仿佛亲眼见到一般。

    风声究竟是怎么传出去的?

    她思忖着,视线往后,瞥了一眼文官队列后方。

    李兰河,李御史,面色难看地站在人群中。

    这位李御史,说起来是个熟人。

    正是前不久刚和她一同完成了江南道巡查差事的两位御史之一。

    昨日元和帝微服登门,扔过来的几本弹劾奏折,其中一本的上奏者,也正好是这位李兰河御史。

    李御史是个聪明人,不知他听着别人的弹劾,有没有听出几分蹊跷来……

    想着想着,被龙椅上端坐的天子直接点了名。

    “梅学士最近抱病。朕跟他说,可以多休养几日,他却还是坚持销了假,站在金銮殿上,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摇摇晃晃。当真是……一片报国忠心。”

    紫烟缭绕的丹墀上方,低沉冷冽的嗓音道,“看今日的样子,不像是病愈了。可是府上内眷不善调养梅学士的身体?下朝后留下,宫里留宿两日,御医仔细查验病症,给出对症方子,再放回家去。”

    殿内朝臣一阵哗然。

    向来圣明兼听的天子,竟然在金銮殿里当众为宠臣撑腰。

    如此赤果果的恩宠,不,简直是偏宠,从未有过。

    宫里留宿,调养身体……岂不是当众打了弹劾梅学士的官员们一记耳光,告诫他们适可而止?

    正在大殿里声色俱厉、当面弹劾的两位官员,背后激起一身冷汗,互看一眼,同时闭上嘴,默默退入百官之中。

    正在魂游天外的梅望舒同样一个激灵,思绪瞬间被拉扯回来。

    宫里留宿两日?

    昨夜才微服登门探病,把她身上的所谓‘病情’,里外查看了个清楚。这两天把她留在宫里……诊什么病?

    她收回心神,反复琢磨着刚才天家称赞‘报国忠心’前面的那句——‘戳在朕的眼皮子底下摇摇晃晃’。

    越想越不对劲。

    朝臣公认元和帝性情沉稳,少年老成。

    只有她这个身边近臣,才能有幸体会到圣明天子被激怒时,话里话外都是暗讽,似褒实贬,意味不明,叫人捉摸不透,也够人喝一壶的。

    但不管陛下把她留在宫里,究竟是真的要继续诊病,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此时此刻,对于她来说,只有一个选择:上前谢恩。

    下朝后,果然有个年轻内侍过来,请梅学士往后六宫去。

    梅望舒见他眼生,客气问了句,“往常都是小洪宝,洪公公过来,今日他没上值?”

    那二十出头的清秀内侍笑了笑,“洪公公啊,最近忙着,梅学士有一阵瞧不见他喽。”

    两人是站在金銮殿门口说话,散朝的朝臣鱼贯而出,从他们身边路过。

    梅望舒说着说着,眼角正好瞅见李御史目不斜视,快步越过她身侧,就要往宫门方向去。

    她和那清秀内侍打招呼,“小公公稍等片刻。”说完转身一拦。

    “慢些走,李御史,李兰河大人。”

    李兰河神色僵硬,被她拦在大殿之外的回廊下。

    “李御史写得一手好文章,”梅望舒慢悠悠拢着袖子和他谈天,“昨日拜读了李御史的弹劾奏章,写得气势如虹,文采斐然哪。”

    李兰河的脸色蓦然涨成了猪肝色,又迅速发白,愤然拂袖,退开两步。

    “知道梅学士是天子宠臣!下官上奏御前的弹劾奏本,也能落入你手中。下官自知不是对手,梅学士不必再行羞辱之事,明日下官就罢印辞官!”

    “慢着慢着,”梅望舒拦住她,“本官无意当面羞辱,今日拦住李御史,只是有一事疑问。”

    “本官遭遇两位小皇孙之事,并无几人知道,却传入了李御史耳中。不,不只是李御史,消息仿佛自己长了腿,同时传入了其他许多言官的耳中。——李御史不觉得,其中有蹊跷?”

    在李兰河警惕的眼神中,她缓缓说出自己的揣测:

    “或许是……有人匿名传书给李御史?李御史根据那书信上的语句,听风奏事。但那匿名书信不止一封,同时传给了好几位大人,因此李御史的弹劾奏章,才会和许多其他大人的某些遣词用句,几乎完全一致。——撞上了?”

    李兰河沉默不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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