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井水不声
晨se薄开,yan光落在砖瓦与枯枝之上,无声,无温。屋外传来几声唤j,声线微哑,像是不愿太早惊醒什麽。木杓碰桶、柴刀击案、烟火初燃——盘根村的早晨如旧,却又不太一样。
魏音倚在窗边,一只手握着微热茶盏,手指隔着茶温轻颤未定。她望着院前空无一人的巷口,声音极轻:
「昨夜回来的时候,我记得……那只老狗还在门前蹲着。」
墨天未答,默默於桌边将剩粥挟入碗中。柴火未再添,灶烟轻细,室内仍冷。
魏音垂眸,许久才道:「这里的人……变了。」
她没有说「变得怎样」,但彼此心知。
昨日之前,村人虽不多言,却有眼神、有颔首、有粗陶碗中热粥送来。如今,他们不再经过驿前,不再对两人微笑,甚至不再提问、不再打招呼。
一切似未改变,却又彷佛全然不同。
「刚才我出去取水,井边两个老妇看见我,提着桶往回走了。她们装作没看见我。」魏音语气仍静,「再走几步,转角那户柴铺的汉子……他也低了头。」
她话未说完,忽笑了笑,声音b风还淡:「我们是来历不明的人,对吗?」
墨天放下筷,道:「是。」
他未加辩解,亦未用任何语言缓和此句。
魏音低头,盏中茶影轻晃。她喃喃道:「但来历不明的……不只有我们。」
屋外传来一声小孩哭闹,又迅速被父母喝止。声音像风被拉断,只剩空气里未散的余音。
墨天起身,披上外衣,拄杖立於门前。
「我得再走一趟。」
魏音未问去哪,只低声叮嘱:「别走得太深。」
「我不进去,只绕外围看看。」墨天语气平静。
他走出屋门,穿过晒场与柴垛,沿着昨日未踏过的路线缓缓而行。今晨的村道异常整洁,连柴堆都堆得b前日整齐,唯有人的眼神,多了一层不动的雾。
有一妇人从井边取水,见他走近,脸se未变,动作却慢了半拍,绳索ch0u得缓,也不再低头向他致意,只转过身去,把水泼在井口边的石板上,似是在清洗,又像在遮掩什麽。
墨天脚步未停,只一声轻声道谢,对方亦未回话。
他绕行至村後,从一道不常行走的小径侧绕至东巷与水井之间。
此地无人烟,唯见昨夜残留柴痕未散,有一处拖痕从井口延至草间,又似被谁扫去,断成一节浅土。
他蹲下,指尖轻触石板,尚有些sh意,像是有人曾撒过水。
水无声,影无形。
墨天抬头,望向那口老井。yan光斜照,照不透井心,只映得出沿壁青痕,与井栏边缘一行尚未风乾的脚印。
他未立刻下井。
只静静立着,半晌,转身离去。
那天中午,村中炊烟如常,木匙声响,j犬互闻。只是柴铺未再打开,茶铺老翁未出门,连那平日午时蹲坐於门边晒腿的两名樵夫,也不见身影。
像是整个村落,有一半人刚好在这日清晨选择了不出门。
而那老井,仍静静站在村後风口,像一口沉默太久的断语,
谁也不提,谁也不问,
唯有一人,在雾se未乾时轻轻俯身——
记下了它今日的沉默。
夜se深浓,无月。雾气自山间缝隙缓缓坠落,像是谁无声吐出的一口气,沉入盘根村的每一口井、每一寸墙缝。
墨天披了件旧灰氅衣,杖尖轻点碎石与青苔,声息几与风无异。他未携灯火,仅以一根细绳绕於腰间,另一端系在村後一口破井旁的枯枝上。
那井早被封住。但封得不紧,像是做做样子给谁看。封板微翘,一扯便裂,似有人来过,或是村人本就无意真正阻人。
他俯身探查,空气cha0凉,却无水气。反有一缕极轻的腥草气,夹着sh木与霉草交缠的气息,宛如某种未曾命名的草药,在未乾的雨夜中枯後回生。
杖身轻挑,掀开井盖,一线寒意迎面而起,彷佛自幽冥探来的气息。
井壁sh滑,青苔盘结。墨天动作极缓,一手抓绳,一手执杖稳身而下,气息凝止如石。他下得极深,双足触地时,耳边已无风声,唯余心跳与井石反响的微震。
井底并无积水。四周泥壁早已崩裂,断痕延展处似有通道,像是被铲开,又像是被某种长年淌动的力量冲蚀而成。
墨天扶杖前行,脚步极轻。四下黑绝,连雾也未下,只余掌心细细放出的气息,试探每一分寒暖、每一线动静。
行了数丈,一道薄光自石缝透出。非火,亦无热,是一层萤白光泽,仿似某种植物根系吐出的微芒,微微颤动,如sh土间悄然搏动的心脉。
他停下。
前方是一处掏空石室。墙壁凹凸不平,五柱围立,每柱绑缚一人。姿势僵直,肤se灰白,衣襟破碎,多处皮r0u已被植物穿透。
那藤非真藤,枝细如针,自颈根、脇下、x前或口腔钻出,盘绕缠结,将人紧紧锁於柱上。植物缓缓ch0u芽,绿蕾自血r0u之中滋长,顶端未开,如不断孕育、永不凋萎的病斑。
墨天静立未动。他知道那不是屍t。那眼睛——仍动。
其中一人,微微转眼,目光空洞,似无焦点,却又在挣扎回应。他张口,喉间发出乾涩气音,唇角ch0u搐,似yu呼喊,却只吐出含混浊音。
墨天靠前一步。
那人绑於左侧第二根石柱,藤蔓自肩背与腹肋间盘出,纵横多年。双手下垂,掌心已现暗紫斑块,气息断续,喉间挤出一缕含糊:
「白……衣……兄……」
声音极轻,像sh土中冒出的一缕气泡,破了便无。
墨天站定,神se微动,良久,低声喃道:
「……乐石?」
那人眼神一震,唇角轻动,似yu哭又yu笑,终究无力。
枝梗已穿透其心侧与腰骨,拔之即si,留之亦腐。这不是单纯中毒,而像是一种供t式「活栽」——药养植物,植物噬命,生si彼此牵系。
墨天沉默,仅以指触其腕脉,脉细如丝,节节滞涩。他喉头紧绞,指间原yu取针,却最终停住。
再望一眼四周——其余四人亦皆如是。眼神涣散,有人嘴角ch0u动,有人紧闭双眸,皆不能语,不能动。空气中只余一种病t延续的缓息,一次次将「活着」这两字拉长,又薄得几yu崩断。
他正yu後退,忽见石室一隅,一团旧布被sh泥半掩,染着血痕,上头绣有一枚简朴图样——
两条蛇尾交缠,蛇首分向左右,身躯盘结成环,无始无终。
墨天脚步一顿,蹲身细看,未触,眉心微敛,未发一语。
雾气在石室角落悄然凝住,像在等待那一句话。而他终究没说。
语止,身形缓退,步声极轻,像怕惊动什麽尚未枯si的东西。
井中无声,空气如旧,仿若这整座村落,自始便埋着这一方静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