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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等等?......

    一阵头昏脑眩,疼得像是什么要炸裂开。

    是她的错觉吗?还是真实发生的?

    在她再次昏过去前,有一道沧桑嘶哑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打破了她许久的宁静:“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

    睁开眼的霎时,大片白光刺进来,她双眸生生作痛,不得不再次合住。

    周围有人在惊呼,裴奈眼睛缓缓眯开了条缝。

    模糊的物相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片绣床的镂花顶。

    四侧悬着罗帐,绛紫色,恬静淡雅,无不彰显着女儿家的秀丽,却不是她会选择的颜色。

    裴奈心里一沉。

    侧了头看去,一位打扮庄重、体态雍容的妇人离她很近,正坐在床边的木椅上。

    妇人一袭藕丝琵琶衿上裳,发髻之上的花枝华胜色调艳丽,珠玉步瑶晶莹剔透,无不彰显着这户人家的富贵。

    妇人注视着她,眼中透露着几分惊喜,转侧对婢女说道:“明枝终于醒了,快去派人告知她父亲。”

    婢女得了指令匆匆忙忙离开房间,但仍有两个丫鬟站在远处,低埋着头,溜着眼偷偷打量这边的情况。

    裴奈有些莫名其妙,尝试着用肘臂撑着坐起来。

    妇人扶了她一把,然后从下人手里接过杯盏,递给她,“快饮些水,一定渴坏了吧。”

    裴奈抬眸瞧她,但只见妇人眉目间透着柔蔼,不像有害人之心,便接过瓷杯,一饮而尽。

    她端量了一下妇人的五官眉眼,总觉得有些熟悉,却找不到熟悉的源头。

    “这是哪?......还有,你是何人?”裴奈将杯子递还给丫鬟后问道。

    妇人眼中露出茫然,“这是鞠府,我是你的姨母,是你母亲的姐姐,你母亲她......”

    妇人一顿,疑惑地向旁边人问道:“对啊,明枝的妈妈呢?她怎么不在这?”

    旁边人弯下腰,恭敬而小心地提醒道:“夫人您又忘记了,明枝小姐的母亲年前去世了,也是因为这样,明枝小姐的父亲才带她来了都城,暂住在鞠府。”

    鞠夫人的脸色渐渐变了,从袖中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嘴边不断嘀咕着:“怎会这样?”

    裴奈摸不着头脑,思忖了下,只能摆出悲伤的模样,抚了抚鞠夫人的肩膀。

    可此时最令她困惑的,不是眼前妇人的反应,而是自己出现在此处的原因。

    方才饮水时她曾留意了自己的手。

    她常年习武,手上多有薄茧,可刚刚自己催使端起杯子的手,分明白嫩细腻,与从前大有不同。

    醒来前她曾听到一道沧桑的声音,同她说:“机缘已到,是时归兮。”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眼前的鞠夫人收了收自己悲伤的情绪,两眼通红地对裴奈说:“明枝别见怪,我这人记性有点差,近几年总是记不住事。”

    裴奈尴尬地对她一笑,极想问出,真的只是“有点差”?

    “明枝,你饿吗?先吃些糕点。”鞠夫人十分热情,并且似乎忘记了裴奈方才对自己身份的疑问。

    裴奈摆摆手,正要委婉推拒,忽觉舌头之下有块硬物,格外不适。

    她转过头去,避开其他人的视线,伸手一摸,立时脑中“嗡”的一声。

    她意识到,舌头下面这块异物,乃是“浑树片”。

    她知道这东西的名字,是因为在她幼时,她的父亲裴昊曾经把一块刚从沸水中捞出的,形似树片一般的东西,嵌在她的舌头之下。

    那东西在接触到舌头的瞬间,即伸出了根系,狠狠钻入她的舌身之中,与之结为一体。

    “树片”并未给她带来疼痛,只是她能感觉到树须在舌头里蠕动,奇怪非常。

    她问她的父亲,父亲说那是“浑树片”,可护眼明目、抗衰老,对身体没什么害处。

    虽然裴奈彼时觉得父亲是拿了枸杞的功效出来哄人,但因是父亲给予,便索性由它去了,从未想过将那树片摘除。

    随着时间推移,“浑树片”渐渐向内融了些,几乎与舌头合二为一。

    父亲离世后,除了她与顾瑾珩,再没人知道这事的存在。

    可现在,她经过了久久的沉睡后醒来,出现在别人的身体里,连“浑树片”都再次凸起,犹如初次结合,令她不适。

    “怎么了,明枝?”鞠夫人在一旁关切地问。

    婢女又站了出来,提醒糊涂的主母道:“明枝小姐应该是舌头不太舒服,昨天那位大师在她的舌头下面放了一块药材,说是能救小姐的性命。”

    “大师?...”鞠夫人想了想,“对,昨日好像是有这么一位老僧。”

    “大师将药材从滚水里捞出,放在小姐舌头下面,小姐立刻就有了呼吸。”婢女带着崇拜之意,又补充道。

    鞠夫人的记忆清晰了一些,“是啊,明枝都断气好几个时辰了,硬让他救活了,这老僧真乃大罗神仙转世,我们该好好谢过人家的。”

    婢女很无奈,但似乎早已习以为常,“您谢过了,夫人。”

    “我谢过了?”鞠夫人在努力回忆着。

    裴奈想起父亲曾经和她提到过一位夷凉的僧人朋友,顿时觉得这其中一定有一些关联,急忙打断她们,追问道:“那位老僧现在何处?”

    鞠夫人回头望着身边的婢女,婢女意会,解释说:“他在府里住了一夜,今早离去了。”

    “朝何处去了?”裴奈又问。

    “北面,他说要回夷凉,应当是从北城门出发。”

    裴奈着急就要下床,她从未见过那位夷凉老僧,心里却有一个执着的想法。

    她必要问问清楚,究竟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分明之前还在前往关城的路上,不日就将迎战邬族,为何一觉醒来,却身在此处?

    不对,裴奈低头看了看下面,连这副身体都不是自己的。

    她惦记着事情,一心只想解开谜团。

    习惯性翻身下床,可身体还未恢复,谁曾想一用力,便一头栽了下去。

    还好鞠夫人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托住,扶她坐回床榻,让她侥幸摆脱摔死过去的厄运。

    裴奈欲哭无泪,她人生头一回,体会到了身体娇弱的滋味。

    外面传来匆忙的脚步声,有人推开门。

    “怎这般巧?明枝刚醒你就来了。”鞠夫人回头惊讶道。

    婢女在旁提醒:“夫人,是您方才派人去通知唐知县的。”

    中年男子身着浅绿色的官服,眼里隐隐含了层水光,走过来说道:“明枝,醒来就好,爹...很担心你。”

    “我......”裴奈不忍心告诉他们实情,暗自咬了咬牙,信口胡诌道:“我这病醒之后,将所有事情都忘了,谢谢父亲和姨母的关心,但明枝现在想追去寻那位大师,一定要谢个恩,才能求得下半生的心安。”

    众人听她自言忘记了所有事,彼此面面相觑,好一阵默然。

    鞠夫人犹豫了下,了然点头,“姨母现在就叫人去备马车,再带上几个护卫,你先别急。”

    可老僧早上就已离开,裴奈如何不急?

    “不必麻烦,给我一匹良马就好。”裴奈连忙说道。

    鞠夫人低下头,小心翼翼开口:“明枝,你是不是忘记了,自己不会骑马?”

    “我......”裴奈强稳住心神,心想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您说得对,我把这事忘记了,那还真得劳烦姨母为明枝准备马车了。”

    鞠夫人温柔地回她一笑,“那你先换衣服,我们出去外面等你。”

    屋子里的人陆续离开,只留下了一个伺候她更衣的小丫鬟。

    丫鬟抱来一沓衣物。

    裴奈接了过来,抖开来看,是一件拖地烟笼百水裙,却近乎纯白色。

    她略皱了眉,自她睁了眼后看到的所有布料颜色,都是她往日所不喜的。

    极致般的清雅素净,适合大家闺秀,却不适合她。

    “有没有不这么素雅的衣服?”何况就出行来说,这长拖及地的裙子委实不利于行动。

    这般素白扎眼......

    她便搞不懂,为何如此矜重?

    “小姐,今日是英武夫人逝世十年的祭日,官府先前发了通告,今年需作国祭日来对待,出门须穿素衣,这是规矩,您就穿着吧。”小丫鬟注视着她,尽显无辜。

    裴奈暗自咂嘴。

    这谥号,英武夫人......

    顿时一个高大的女性形象浮现在她脑海,魁梧壮硕,橐橐自前走来。

    哪位皇帝给起的谥号?

    还英武夫人,咋不叫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呢?......

    等等!皇帝。

    裴奈忽然想起来,记忆断片后,稀里糊涂出现在这里,她有很多事情尚未弄个明白。

    “那个,今夕是何年何月?”

    “回小姐,崇德九年,七月。”丫鬟恭敬地回答着。

    “崇德?......”裴奈嘴里默默念叨着,再三确定之前从未听过崇德这个年号,继而又问道:“那如今皇帝的名姓呢?”

    却没想到小丫鬟一愣,急匆匆跪磕在地:“小姐莫难为奴婢了,奴婢怎敢念叨圣上的名姓?”

    那膝盖碰地“嘭”的一声,饶是她这个在军营长大的人,都听得心里一抖。

    “别跪了,快起来吧,你们的膝盖可真厉害。”裴奈感叹道。

    丫鬟起了身,拍拍棉麻布裙膝下的灰:“谢小姐荣恩。”

    私议皇帝名讳确是违反例律的,估摸着她是不会说了,那便换个方法。

    裴奈道:“那我问,你点头或是摇头可行?”

    小丫鬟真诚地点点头。

    “先皇之二子,萧彬?”裴奈根据已换年号,试探地开口。

    小丫鬟想了一下,摇摇头。

    “那便是,先皇之三子,萧鸣逸?”

    看着小丫鬟点了头,裴奈重重松了一口气,“那你知不知道顾瑾珩?”

    小丫鬟腿一软,差点又跪了下去。

    她左右看了看,慌张地说:“小姐,不能私下里议论端定公,传言他的内力极强,能够听到五里外的声音,一旦被听到了...会杀头的。”

    “端定...公?”这是又升了爵位?

    裴奈一笑,“哪有那么夸张,他听不见那么远,你但说无妨。”

    小丫鬟摇摇头,不敢多发一言。

    “你知道他现在在哪吗?”裴奈锲而不舍地追问。

    小丫鬟犹豫了一下,回答她道:“这个奴婢不知道,不过奴婢知道,端定公府和鞠府只隔了两条街。”

    “对了,你刚刚说,这是崇德......”

    小丫鬟补充道:“崇德九年。”

    裴奈猛然一惊,萧鸣逸登基后年号就会更换,那么现在是......十年后?!!

    她完全愣在那。

    小丫鬟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小姐?...小姐?”

    裴奈片刻才回过神来,消化了一下这难以接受的现实,将那股压在心口抑郁难抒的感觉消下去。

    “那你知道十年前发生了哪些大事吗?可否给我讲一讲?”

    小丫鬟为难地摇摇头,“奴婢知道的也不多,何况奴婢嘴笨,说不清楚的。”

    “那端定侯...不对,是端定公,他先前的妻子裴奈呢?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裴奈一头雾水,亟待他人的解答。

    “小姐,您说的可是端定公的发妻,裴家最后一任继承人,裴家军前主帅,上三山逐北枪,天耀举世无双的巾帼英雄,裴奈?”

    裴奈嚯了一声,在小丫鬟念出这些身份称谓时,她嘴巴都合不拢。

    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怕不是她们口中所说的那个人。

    然后她试探地点点头,“应该...是吧。”

    小丫鬟真诚地说道:“她就是奴婢方才和您提到的英武夫人啊,今个是她的祭日,十年前英武夫人殒命沙场,以身殉国,死后被追封为英武夫人,哦,不过这是简称,封号的全称是: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

    仿佛有一道雷劈在了裴奈头顶,她傻了。

    第二章

    她的祭日

    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经同顾瑾珩和萧鸣逸开过一句玩笑,若是将来他们事成,不妨封她个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做做,还随口感叹了一句:这封号真是霸气极了。

    可那真的是一句,无聊时候的玩笑话啊!

    裴奈险些一口老血吐出来。

    小丫鬟瞧着她此刻狰狞的面目,小心翼翼地开口:“您也觉得至尊无双神武大夫人这封号太奇怪了吧?百姓都这么觉得,所以民间一般只说简称,便尊其为英武夫人。”

    裴奈又傻了。

    ......

    换完衣服后,裴奈走出房门。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她身上,半天不能回神。

    他们望着眼前神情态度简直变了一番的明枝,内心充满惊讶,为何一个人病前病后,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那眉目间,有着从未出现过的威严,浅浅带出,却无由来地令人折服。

    裴奈同众人短暂告别,便随着鞠夫人出了府宅的大门。

    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车夫已等了许久。

    裴奈拽着舆轿上的绥带,正欲抬脚上车,目光只随意一扫,却险些怔在那里。

    这个地方,她很熟悉。

    哪怕时光变迁,物是人非,场景多多少少有着变化,她还是能一眼认出,这是朝阳,是天耀的都城,亦是除却了军营,她唯一熟悉的地方......

    裴奈有些感叹,一朝失忆,相隔十年光阴,她还是回到了这里。

    天耀的集权中心,一个充斥着明争暗斗,却又最繁盛华美的地方。

    离她的往事,那么远,又这般近。

    呆呆钻进车厢里,侍从们抽了车轫,耳畔銮铃作响。

    鞠夫人在她临行前交代了很多事情,不但在车厢里给她备好了零嘴和茶水,还放了两件保暖的披肩绒衣,再三嘱咐一旦天黑了就即刻回家。

    裴奈应了,却没想那么多,她掀起车窗的帷帘,对外面望着。

    街上人来人往,车马络绎,叫卖声与吆喝声不断,这是最好的盛世纷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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