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一至三层及六至八层是普通观众的坐席,而第四、五层因观赏角度最佳,被设置成贵宾席,并用竹帘将每张茶桌隔开。店员实诚,在裴奈给了那个银元宝后,就直接把裴奈带至了五层的贵宾席。
空位确实不多,其他楼层已坐得满满当当,就只四、五层还剩下几张空桌子。
还未开场,人群正嘈杂嚷闹着。
裴奈寻了个空桌坐下,另一位店小二携了杯子来倒茶。她又点了些鲜果和糕点,便静下来等待开场。
俄顷,奏乐起,人群逐渐安静下来。
霓裳着身的舞女们从两旁侧门上了台,旖旎着,齐整地迈着步子,长及地的袖子甩动像彩瀑飞流,翩若惊鸿,伴着节拍随着音乐轻轻舞动。
整齐如此,的确震撼绝艳,有男性观众已经鼓掌欢呼起来。
一曲终了,接下来是一场比武。
参赛的二人已经登台,正活动手脚,跃跃欲试。
裴奈的目光扫过其中一人的武器,微微一愣。
二人一高一矮。
那偏高者携着一把裴奈有些熟悉的长斧,紧盯着眼前的对手。
那矮者持一柄不起眼的长剑,眼里缺了些自信。
似乎结局不言而喻,彰明较著。
果不其然,此刻观众们兴致盎然。
每一层都有店员持了记赌注的本子出现,在走廊间来回走动,本着自愿的原则,若有观众想要加赌注,便可呼喊将店员招来。
一时观众席热闹非凡,但绝大多数人都把注下在了偏高那人身上。
店员走来时,裴奈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嗑着瓜子。店员热情地开口:“这位客官,您要下注吗?”
裴奈点了头,放下了手里的瓜子皮。
店员笑眯眯问道:“小姐要在哪一位身上下注?”
“矮的那个,三十两。”裴奈毫不犹豫从荷包里掏了银子递给店员。
这话说完,周侧一下子就静下来了。
附近的人纷纷寻着声音望了过来,他们十分不解。
隔壁桌一男子看她孤身一人,以为她初来乍到,缺些见识,便好心提醒道:“那高个子是陶江天斧周明放之子——周禹良,是明月楼专门请来助兴的,姑娘总不会连六江都不知道吧?”
“知道,但我更看好对面那使剑之人。”裴奈礼貌地回应他。
男子摇摇头,将身子转了回去,和同桌的人相视,皆露出略带讥讽的笑容。
店员也好心,朝裴奈说道:“小姐您可得想好了,比赛一旦开始,这钱就退不了了。”
在裴奈看来,决心这种东西,一旦下了,就像弩弓飞射出了机,绝然不能回,况且她有自信,这钱她赚定了。
“思索好了,你且记上就可。”裴奈说。
店员刚记上,还未走。
裴奈背后的竹帘遽然被一双柔荑从下掀了起,指排削玉。
帘子背后是个年龄应同唐明枝一般大的女孩,挽了朝云近香髻,着一件刺绣妆花裙,带了几分疑惑:“你怎如此确定那剑士会赢?”
呀,美人,螓首蛾眉。
美人养眼,裴奈也就心悦,利索地答道:“因为陶江天斧易被剑法克制,这明月楼的主人萱舞夫人也是个明白人,特意请了个不打眼的剑士做周禹良的对手,既能骗得观众纷纷押注,又能靠自己人操纵反买,大额回收赌资,他们既然这般做了,肯定就有把握剑士获胜。”
“可再怎么说也是陶江天斧,这剑士又没什么名气,一般的剑法真能管用?万一只是巧合呢?”美人又问。
“临阵磨枪亮不了,但有高人指点就不一样了。”
美人露出疑惑的神情,“怎么说?”
“你且只看那人的手,他手所握,恰好是一柄剑最适宜回撤反攻的位置,而对抗斧类武器,最重要的就是避其锋芒,他剑柄之上处处皆新,仅有的磨损也被他的手遮挡住了,一定有专人对他进行了针对性的训练,就是为了今天的这场比赛。”
隔壁桌又一位男子听不下去了,高声驳道:“简直是胡说八道,尽是没有凭据的揣测,你习过武吗?依我看来,他不过是换了一把新剑而已,什么握剑的位置,老子走闯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说法。”
裴奈自顾自端起茶杯,没有搭理他。
小美人瞥了那人一眼,低声问道:“说真的,你怎知磨损被他手遮住了,万一那剑是他新换的呢?”
裴奈喝了口茶,润润喉咙,接着说道:“你且看他的剑格。”
剑格靠剑身的一侧损得厉害,凹凸之痕远了看不清晰,却能看清光泽不再,只余暗沉。
小美人瞬时明白了。
剑尖、剑刃与剑脊可以打磨,但剑格不行,却也不是不行,只是很少有人愿意花费心力去收拾自己的剑格。
“厉害啊,我相信你!”美人称赞道,又拍出两个金元宝,对店员言道:“给我也加赌注,就加矮的那人赢。”
嚯,金光闪闪,有钱,裴奈暗暗想。
店员记下后收了钱离去了,底下的比赛正式开始,周围不再有人过多言语,大家都集中注意看着比武。
那二人好一通对打,剑斧相撞不断发出“铿”、“锵”之声。
周禹良举斧一劈,对手收剑反身一避,天斧劈空砸在舞台地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对手抬剑凌空一斩,周禹良收斧不及,只能撒手后撤,徒留古银长斧卡在原地。
众人一阵唏嘘。
当观众以为周禹良已陷入劣势之时,他却迅速抓住对手的空当,跃起一个空翻,脚踢在斧把上,把长斧从缝隙中救了出来。
他灵活地接过斧子,随即横砍出去。
对手像是早有防范,合腰低头错过攻击,再直起腰来,便使出一套漂亮的剑法展开反攻,短时间内竟呈现出靡坚不摧之势,令周禹良应接不暇。
可惜这套凌厉的剑法,却在最后一刻被周禹良举斧破掉,他用长斧硬接此招,锐利的斧锋生生劈断了对手的长剑。
对面的剑士看着已缺了头的武器,站在那似乎有点茫然无措。
“这就有点以武器优劣欺人的意思了。”裴奈淡淡说了一句。
她从盘子里拾起一颗瓜子,向下方抛去,精准砸在了天斧斧身的一个位置。
第九章
萱舞夫人
虽然这一下没有任何威力,毫不起眼,甚至没什么人发现,但却入了场上剑士的眼。
他咬咬牙,紧盯着瓜子敲过的位置,连续几个后踢腿,都重踢在斧身之上。
周禹良握着斧柄的手上虎口受震生疼,已使不上力气,长斧一头堪堪落地,对手的残剑已对准他的胸膛。
场面瞬间地覆天翻。
剑士收了剑,呼出一口气,做了一礼,“承让。”
观众们这也才反应过来,随即就是震耳欲聋的掌声。
裴奈却觉得,这周禹良相较他爹,差得远了些,如今的陶江天斧,已没了六江的实力。
她收回目光,发现隔壁几桌人在看着她窃窃私语,眼中都有些惊讶。
裴奈也有点奇怪,她觉得自己那颗瓜子扔得极为隐蔽,不至于被邻桌的普通人发现啊。
“太厉害了!真的让你说准了!”背后的小美人又转了过来,面露崇拜之色,伸了一手过来,行握手礼:“认识一下,我叫王依曦,你呢,怎么称呼?”
裴奈一愣,仔细瞧了瞧,的确有广平王妃的气质,是她没错。
王依曦,先帝亲赐的晨昭郡主,广平王的幺女,广平王有八子,却只得这一个女儿,是以分外珍惜。
她满月的礼还是裴奈亲自挑选的,王妃把孩子递给裴奈抱了抱,让她过了把手瘾。
那时依曦还小,长得皱巴,谁曾想长大后竟出落得如此美丽。
“唐明枝。”裴奈也伸手握了过去。
王依曦思索了一下,“你是鞠连丞的表妹?”
裴奈点点头,心想此处乃是都城,世家子弟互相之间有联系,倒也不足为奇。
“那这周禹良,同你有仇吗?”王依曦又问。
裴奈心里扑腾一下,小心翼翼开口:“你看到了?那颗瓜子。”
王依曦做了个很无奈的表情,指了指下面。
裴奈转过头向下看去。
周禹良不知何时捡起了那颗瓜子,正仰头朝她看着。
裴奈做贼心虚地把自己这边的竹帘轻拉了下,把自己藏在帘子后面,耳朵烧得有点红。
她干干笑了下,回王依曦道:“他的长辈同我的家里人有些宿怨。”
裴奈扯了个倒也和实情差不多的理由,总不能说是她和周禹良他爹干过架吧,还是为了保护年幼的当今圣上。
王依曦毫不在意他人的眼光,只叹了口气,“这周家的故事也是令人唏嘘,他父亲周明放行侠仗义了一辈子,最后不知为何想不开掺进夺嫡之争中,他自以为忠义,却选了条错路,结果留了一世骂名,当今圣上差点就死在他的斧下,他一死了之,周家这些年的日子却不好过。”
裴奈起了好奇之心,便顺着周家的事情,将江湖上近些年来发生的诸事都问了一遍。
二人渐渐聊了起来,也觉得投缘,扭着头聊天她们脖子也酸痛,王依曦便邀请她同桌而坐。
底下的节目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裴奈时不时瞅几眼,生怕周禹良找上来和她算账。
她们越聊越起劲,最后想到什么说什么。裴奈觉得有一种快活和豁达的气度从依曦言语中不断透出,十分对她胃口。
两个人聊得火热,时间竟飞速而过。
未曾想本该压轴的萱舞夫人都即将上台了,众人忙停住了言语,看向舞台。
裴奈可没忘记,她来此的目的。
在众人的欢呼中,十几道鼓声陡然一同响起。
咚咚。
咚咚。
敲击的鼓点节拍齐整,磅礴撼地,徒生出一种震撼人心灵的气势。
随后击鼓的频率愈来愈快、愈来愈快,揪着人的心,鼓声咚咚咚。
以最终重重一敲戛然而止,在这最后一敲的同时,舞台之上的天花板坠下无数根红绸带,一头连着天花板,另一头垂落下,每根红绸带都隔着些距离,在空中虚虚飘着。
裴奈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刚刚有店员在走廊间来回穿梭,开了一部分的窗子。
原是做了此用,开了窗通风,让红绸带能够随风轻摆。
舞台最中央,一位红衣女子抱着琴从天缓缓而下。
三根红色粗绳在女子身上牢牢系住,让她能够在空中自由活动的同时,还拽住她护着安全。
这便是萱舞夫人了,明月楼的现老板,亦是人们口中,如今伴在端定公身侧之人。
像是站立在空中,腰身不盈一握。
红衣裙摆随着飘在空中的红绸缎,一同舞动摇曳,微微的弧度,与每个红绸缎间不远不近的距离。
让观众能够看到她与琴的同时,又生出了几分朦胧之感。
在旁人探着身子,想要更加清晰地看到萱舞夫人的面貌之时,“轰”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如同一线烟花在裴奈脑中炸开,刹那之间火星飞舞,她懵了住。
如此......那萱舞夫人,竟与她当年身为裴奈时的长相似了八分。
一瞬间,她甚至以为是朦朦铜镜中的自己。
会不会是像她的灵魂附身到了别人身上一般,有别人也附身到了她身上?
不,那绝然不是她。
还是有差距,很大差距,和常年习武的她完全相反,萱舞夫人的骨架和身形都小,很明显不可能是她。
顾瑾珩......将她从未获得过的宠爱,在她死后,全数给了另一个能够替代她的女人。
她心里一凉,油然而生满满的失望,还未冷静下来,突然头部乍疼。
耳朵里有各种声音,极为嘈杂。
眼前一白,出现了断断续续的画面。
她又一次看见全军将士兵器齐落,接连三下,天震地骇。
大地轰鸣中,传来齐整的听令,“裴家军全军,从将帅令!”
其后画面一转,她看到了一轮明月。
头部由内炸裂般疼痛起来,她痛苦地捂住脑袋,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可曾说过他心仪于你?”
紧接着她想起了自己当时的回答,喃喃出声:“从未。”
脑中的声音越来越乱,分不清来源。
她明明什么也想不起来,却清楚地听到了那些声音,有人低声说道:“不要太相信顾瑾珩!”
另一人在广阔的平原上高喊:“别忘了,你们是为了家国而战!”
最后是一道撕心裂肺的呼喊,念的却是她的名字:“裴奈!!”
第十章
饮酒
王依曦不断拍着她的肩膀,“明枝?...明枝?你没事吧?”
眼前的一切终于停了下来,她的手颤巍巍地发抖。
她突然意识到,在她暂时丢失的那段记忆里,发生了一些远超过她承受范围的事。
她向舞台看去。
萱舞夫人微笑着,唇齿间点绛流丹,无端透出一股妖娆,一腿盘曲,将琴搁在腿上,启始了她的演奏。
十指曼若,在琴弦间穿梭。
一首《秋水踏月》在乐声中勾勒了一幅美妙的画面。
水光粼粼,月倒映着,湖上的月影随着轻波徐徐荡漾开,细腻感情间带着柔肠百结。
可裴奈却缓不过劲来,无心欣赏。
“你头怎么了?”
裴奈摆摆手:“没事,方才偏头痛犯了,这会儿又好些了。”
“好些了就好,我娘说这萱舞夫人和已逝的英武夫人像极了,英武夫人去世时我还小,不记得她的模样,可依我看,除了那副皮囊,全无半点相像,英武夫人单是气场这一项就远胜于她,要不然她怎会跟在端定公身边多年也没个名分。”依曦不悦地评价道。
裴奈还在想这其中的缘由,依曦的话她并未听进几分。
依曦却感觉到了身侧的不对劲,回过头:“明枝,你说我这话可在理?”
“啊?在理。”裴奈下意识地回复。
依曦看了看裴奈的眼神,想着裴奈可能是瞧着萱舞夫人的姿色瞧痴了,便说道:“你莫这般,她长得又不算顶好看的,只是像了几分英武夫人罢了,我认识几个一等一的美人,绝不比送进宫中的那些逊色,回头介绍你认识认识。还是说,你头疼还没缓过来?”
裴奈摇摇头:“缓过来了,只是有些乏了,想好好休息。”
“这样啊,我本来还想邀你结束之后去我家赏茶呢。”依曦有些遗憾。
一曲毕,萱舞夫人将腿上的琴抱起,便在空中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