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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三道红绳把她慢慢往下放,直到落地,落地一刹那所有红绸缎也都一同坠落,铺就似一条绵长红毯。

    “感谢各位贵宾的到来,令我明月楼蓬荜生辉,这是明月楼重新修整后开业的第三年,是因为众位的支持,明月楼才有如今的模样……”萱舞夫人在舞台上说道。

    因为众位的支持......不如说是因为顾瑾珩的支持吧。

    裴奈心里酸极了,脸上却不愿表现出来,她缓缓移开视线,收了方才的厉色。

    这萱舞夫人也看完了,天色也暗了,是该回家了。

    她婉拒了依曦的邀请,二人约了下次见面的时间地点,便在明月楼前别过。

    转眼已是月明星稀时分,裴奈回到鞠府,在门口恰好遇到正准备坐上马车出门的鞠府之主——鞠言。

    裴奈深知此刻自己只是个不相干的远房亲戚,便只简单问了声好。

    鞠言点了下头,又道:“朝阳最近不怎么太平,晚上尽量少出门。”

    裴奈也一愣,他是说最近的官员遇刺案吧?

    听说凶手下手狠戾,受害者死状极惨。她虽然不怕这个,但也还是回了句:“......明白。”

    鞠言打量了她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然后继续上了马车,催促车夫离开了鞠府。

    .......

    夜越发静谧。

    京城中的楼阁殿堂万家都还悬着灯,汇聚着像一片星河,花晨月夕。

    鞠言从下人们口中得知端定公此刻正在府邸的最高殿顶,便顺着梯子爬了上去。

    他上去时,端定公正坐在瓦檐之上,痴痴望着远处的万家灯火,酒盏杯壶凌乱摆放在他身边,有不少已经洒出,一滩一滩向下滴着,整个屋檐上一股酒气。

    十年前姬威和姜文陶被处以死刑后,鞠言便成了跟随端定公时间最长的人。

    他知道白天端定公同圣上就青州地动驻军派遣的事宜起了争执。

    圣上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没有让步,二人常年不合,文武百官立在一旁怕被牵连,大气也不敢出。

    鞠言很替他的主子不值。

    是端定公扶持着年幼的圣上自登基后一步步走到今天,可圣上日益成熟稳重,成为了英明果断的好皇帝,便也开始忌惮起了,他舅公滔天的权势。

    圣上亲自栽培起来的那批人近来动作越发频繁,端定公都清楚,却什么也没有做。

    鞠言也知道,端定公是在试探圣上,他在等着看,看陛下的股肱耳目是否可靠,看陛下坐在皇椅上是否真正成长,看他做事是否已经谙练通达。

    端定公在默不作声地通过观察,判断他的外甥是否能够脱离他,真正成为一代明君。

    鞠言心知,自己本不应打扰眼前饮酒的主子,但手头之事十分紧急,需要他的决断。

    再三思索轻重后,鞠言还是走了过去。

    端定公又提起一壶酒,自上浇下,灌进喉间,酒沿着他的下巴与脖颈淌下来。

    此刻的端定公贵气与优雅不在,带了几分痞气和豪迈,还有些......说不出的落寞。

    “爷?”鞠言喊了他一句。

    端定公早已听到他上来的声音,只是置若罔闻罢了。

    鞠言叹了口气,跪下来劝慰他:“别喝了吧,您这副样子,若是夫人在天有灵看到了,该多难受?”

    四周的空气中忽地涌起一股波动,屋顶上的瓦片随之猛烈抖颤。

    鞠言知道,这是爷情绪起伏的表现。

    端定公淡淡看了他一眼,已是将他的话听了进去。他兀自一笑,竟有些悲凉,“鞠言,你知道吗?她是故意的,崖谷之战,若她心里存了活着的念想,以她的能力,不至于赴死。那些能避免的牺牲,不过是她不愿见我的理由。”

    鞠言听得心里一酸。

    他看着端定公,只觉得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一旦超离了生死,些许就变成了执念,便就劝不得,说不得。

    有些时候他在想,能让人在十年后还念念不忘的感情,是比深入了骨髓里还要可怖的吧,是怎样的悲怆?

    忘不了,戒不掉,改不了。

    端定公自嘲地笑了笑,眼里藏着隐隐的沉痛,“世人都说她敢爱敢恨,她担得起这词,她的爱意浓烈,可连恨,也这般极致。”

    他一直看着远处的景色。

    鞠言不敢再多言语,只在一旁静静待着,他要等端定公主动问起,才能将正事禀告。

    在岑寂的夜里,鞠言瞧着淡月笼纱中的主子,陡然想到一句话。

    这世上林林总总多少阴晴与圆缺,总有人瞧着万家悲喜燃着灯火,在提醒他丢了他的那盏温热。

    人生不过一场悲喜,死别带走欢喜,唯留生者徒悲。

    第十一章

    上三山无羌剑

    正是清晨,草蒨鸟鸣。

    裴奈一大早就从鞠府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翻墙溜了出去,像往常一样,带着长枪去城北郊外的小树林里练武。

    唐明枝自小多病,身体素质较差,用这具身子使起兵器来格外吃力。

    重生这两个月以来,裴奈每日清晨都会来到此处训练,为的是让这具身体更快地适应打斗的节奏,莫在紧要关头因身体机能的原因吃亏。

    裴奈从小到大没少听到旁人的冷言冷语,什么“女人习武,浇风薄俗。”

    那些人的嘴脸十分清晰,大抵不过是:“一个女人,能练出什么好功夫?”

    “你?要不是裴昊只生出来你一个孩子,你以为你作为女性,有资格练这裴家枪吗?”

    仿佛她身为女子,就要被剥夺一切独立自主的权利。

    这个世界,人们对女性,总是轻视却又苛责,所以她得要加倍努力,比他们都要努力,直到说她不行的人,最后都被她打到跪地求饶。

    她常常这样鞭策自己。

    很多时候累得虚脱,最终却也咬牙扛了下来。

    一天天过去,她清楚感受到这具身体日复一日的变化,她能感受到自己曾经的力量在日益恢复。

    就连丫鬟都用相同的一句话,势必要在她耳边磨出茧子,“小姐,您的气色又变好了!”

    裴奈想着,觉着这些小丫鬟也挺好笑,手底的万恨掌风力又弱了些。

    她猛地摇摇头,自己居然开小差了,忙把注意力又转移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树枝动了动,裴奈察觉到一些动静,忙拾起一旁立着的长枪。

    “什么人?”裴奈质问道。

    有脚步声出现在她身后,裴奈忙回头。

    男子拥有异国人的长相,浓眉大眼,着一身绛红掩襟丝绸锦裳,满是异域风情,十分的...亮丽扎眼。

    他带着赞赏的笑容鼓了鼓掌,“姑娘好耳力。”

    他话音刚落,方才有动静的那棵树上便跳下一名不苟言笑的白衣男子。

    裴奈用怀疑的眼神看着红衣男子,“你们是何人?”

    “我们是岐鲁国的使节,今日便预备进城入宫,朝觐陛下。在下达奚安,有缘与姑娘相遇,实乃三生有幸。”

    裴奈眯了眯眼,如果她没有记错,达奚...是岐鲁国的国姓。

    岐鲁国原是一个与天耀南部接壤的大国,但据她两个多月来了解到的信息,五年前岐鲁国的沽亲王连结周边三州乘势起兵,欲篡帝位,大战瞬起,国家大乱。

    岐鲁国皇帝寡不敌众,请求了天耀的外部支援,天耀及时派兵给予援助,协助平息了战事。

    这场内战大损了岐鲁的元气,为了天耀的援助,岐鲁签署成为了天耀的藩属国,虽受天耀册封,须得“称藩纳贡”,但天耀历来采用怀柔政策对待下面的藩属国,即不干预其内政,双方友好合作,天耀将无偿为其提供保护。

    “那你们赶自己的路,来这个小树林做什么?”裴奈继续发问。

    达奚安撇撇嘴,天耀话说得却流利漂亮,“小姑娘满身戾气,可别那么凶嘛,方才在朝阳北城门外驻足歇息时,我的侍卫感受到此处有不寻常的风力波动,像极了消失多年的定光慈悲掌,我们便赶了过来,本着瞻仰的态度看个热闹而已,姑娘不必惊慌。”

    “姑娘可是师从中川神僧,钟老前辈?”那名严肃的白衣侍卫徐徐开口。

    裴奈打量着眼前的白衣侍卫,她只这样一看,便可笃定此人一定不简单,“兄台好眼力,不知如何称呼?”

    她没料到,对面之人直接拔剑出手,轻功移步,没给她片刻时机,一柄玄光清波长剑便径直朝她刺来。

    他走的轨迹极为刁钻,裴奈伸手推风一震,缓了他的攻击,同时侧身大退一步。

    裴奈一惊,若是寻常人士,他这一剑便可直取对方性命,而他既然如此出手,就说明他一定料到,裴奈有能力躲开攻击。

    “子笙,对面是个女孩子啊,你也忍心动手?”他的主子达奚安在一旁提醒他,“你冷静一下,别伤到人家!”

    白衣侍卫又同裴奈短时间内过了两招,爱理不理地甩了他一句:“人家姑娘比你厉害,不需要你担心。”

    达奚安好像被刺激了心灵,一副不敢置信的表情,“比我厉害?你真确定?!”

    裴奈嫌他太吵,在对打之余分出一只手来,随手朝他的方向撂了一掌。

    达奚安从袖子里甩出一把金身的尖利折扇,忙摊开来将面部遮住。

    但见劲风扑面撞来,衣摆发丝顷刻狂曳不止。

    周遭树叶破碎扬坠,枝断凄寥。

    达奚安吃惊之余,还是嘴里叨叨着:“真狠心呢你,怕你吃亏受伤,你还这般对我,没良心。”

    裴奈懒得理他,一边拿对面之人练着万恨掌的掌法,一边琢磨这诡谲的剑式,分析白衣侍卫的剑法派系。

    她抬手一摆,狂风卷地而起。

    无数衰残的落叶枯枝伴着这股风,带着无坚不摧之势,朝白衣侍卫席卷而去。

    白衣侍卫的玄光长剑也毫不畏惧,瞬时迎了上来。

    一转一劈,剑意煞人。

    仿佛以剑驭风,将大风股股破开,不受毫厘伤害。

    在大风将灭之时,他一剑戳进风眼里,顺势一卷,群风便随剑而去,伴剑横空斩来。

    裴奈瞪大眼睛,急忙身形一闪,躬身捡起方才撂在地上的长枪,携枪一转,直撞上他的长剑,挡下致命之击。

    “你是上三山之一,南域无羌剑,公羊子笙!”裴奈看着波形长剑上如水流淌的三条凹凿细纹,笃定地张口。

    上三山分为逐北枪、西寒刀和南羌剑,它们分别为三个国家效力。

    逐北枪象征着天耀军魂,而西寒刀和南羌剑,则分居邬族神国和岐鲁国。

    岐鲁在以前一直是可与天耀、邬族并肩的大国,而南羌剑的公羊家族,也一直是岐鲁的百将之首。

    公羊子笙将清波长剑撤回,“姑娘的定光慈悲掌有些奇怪,无愁无恨,无悲无悟,空有表形,路数也和定光慈悲掌有很大区别,但风的余韵却同定光慈悲掌像了九分,姑娘的反应不像是初习武学,可这掌法却略显生疏,令在下十分疑惑。”

    “公羊兄台说得极为在理,因我自身经历有限,难悟定光慈悲掌的精髓,威力有限,只能拿空架子哄哄普通人,不过......”裴奈顿了下,看了眼身侧的长枪,“愿以本门武功再与公羊兄台切磋一二!”

    第十二章

    双山初遇

    一旁的达奚安又嚷:“你都说了他是上三山南羌剑,还和他打,你是不是傻?!”

    他看着眼前已持枪再度迎上无羌剑的青衣女子,目光里透着掩不住的欣赏,只是仍摇着头,自言自语说着:“犟死了。”

    公羊子笙的剑法飘逸灵动,长剑一划,敲开裴奈直击的枪身,沿长枪枪杆向前滑去。

    似有一股水流,奔突骇然,汩汩冒进将长枪缠绕。

    直攻裴奈的薄弱之处!

    裴奈及时撒手,长枪自上而下坠落,她后仰躲开无羌剑,右脚向前一踢,精准踮起枪身。

    长枪一个跳踉,再度落入裴奈掌心。

    她扭身一转,枪峰与剑刃相碰,发出金属之声。

    公羊子笙及时收剑,再一顿挫,清波长剑即走偏峰劈落,剑壁击风锐响,如于空阔深林,剑意悠远绵长,又似扁舟一叶,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

    裴奈踩树身横跃而上。

    剑气划来,险险割过裴奈脚下的粗壮树干,大树随即脱根,飘摇欲倒。

    “惊绝天下的‘和光同尘’一式,名不虚传!”裴奈感叹道。

    她从树梢跳落,长枪高举,直朝公羊子笙斩去。

    罡风刹起,与南羌剑意相撞。

    周遭形成一大圈白波,带摧残之气向四周扩去。

    裴奈轻功落地,一招暮景烛天。

    阳光穿透枝叶落在枪尖,如有烈日新生,随一招一式,左沉右没。

    如山岌岌云中出。

    达奚安刚刚躲开那道伤人的白波,还来不及埋怨,就被裴奈此招惊得说不出话来。

    公羊子笙兴趣越发浓烈,身形更加灵活,他自如地拆着裴奈的招式,反手一式便已堪臻境。

    一开一合,如有天雷涌动,剑剑势如破竹。

    裴奈渐显吃力,用普通的黑铁长枪咬牙硬接着他的南羌剑。

    她心里起了一股无名火,一想起十年前的史书记载,人们口口相传她打败了西寒刀,她就想骂一句,放他娘的屁。

    她根本打不过上三山,连六江都得玩命,胜负还不一定。

    她记忆还未恢复,有点心疼十年前的自己。

    父亲和郭旻伯父死后,她暂时顶个虚名,也不知道十年前怎么硬扛下来的。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连丞,这种顶尖的对局你见过几次?”

    裴奈和公羊子笙听见声音,双双停了下来。

    王依曦和鞠连丞不知已在那里站了多久,金属的碰撞声夹杂着嚯嚯的风声,使裴奈忽视了周遭的脚步声,不知他们的到来。

    “连丞浅见寡识,这是第一次亲眼得见两个上三......”山的对局,鞠连丞及时止住,像是担心暴露了裴奈的真实身份。

    公羊子笙不苟言笑地立在原地,眼里充满疑惑。

    他还剑入鞘,说道:“自十年前最后一任逐北枪传人裴奈战死后,世上再无裴家枪的踪影,不知姑娘从何处习得这失传多年的逐北枪法?”

    裴奈觉得鞠连丞是个聪颖会说话的人,不像是无意将话吐露,倒像是故意为之。

    她带着隐隐的薄怒,瞪了鞠连丞一眼。

    她这两个月以来约了他无数次,想要了解下他这些年靠自己独特的记忆方式,都偷学了哪些别门别派的招式,试图深入合作,探讨探讨。

    谁知鞠连丞不知忌讳着什么,她每每遭拒。

    裴奈就觉得他是记仇,仍对自己被打扮成女孩子的事情念念不忘。

    他常常对她避之不及,整日一副淡漠疏离的模样,怎么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倒是跟在依曦身后来见她了?

    裴奈没有正面回答公羊子笙的话,反倒问起了依曦:“你们怎么一起来了?”

    依曦提起裙摆,踏着青草跑了几步过来,牵住裴奈的胳膊,“我早上去鞠府寻你,下人说你不在,我又刚好遇到了正要外出的连丞,他说你应该在这里,又担心我孤身一人出事,便陪我一同来了。”

    担心?鞠连丞不像是爱管闲事的人啊,裴奈眯了眯眼看向他。

    只见鞠连丞及时避开目光,不敢看她。

    有鬼!

    裴奈心里有了过来人的猜测。

    这小子莫不是喜欢依曦?难怪依曦一开始就知道唐明枝是鞠连丞的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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