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有片段记忆突然钻出来,引得裴奈头部剧痛。她听见了大漠的沙声,不断有凄厉的夜风呼啸着刮过营帐顶,吹得人心萧疏。她就站在枯井旁,看一旁朔风卷起旗,巴巴望着远处。
片段一闪而过,她却从中感受到了深深的绝望。
所以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金玲儿语气颤抖地道出他的名号,亦提醒了裴奈这人此时的身份。
“端...端定公......”
是啊,端定公,当今圣上萧鸣逸的亲舅舅,权势滔天的国公爷,还行使着摄政的权利,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身份,和她此刻有着云泥之差。
裴奈心里涩涩的,说不上什么滋味。
他就在那里,披着一件黑色混金的裘衣,踩着步云靴,容仪俊伟,纡佩金紫,一场相别,于她只是至多一季,而于他却是十年......
十年有多久?
枯湖换了阡,那人眉间也显了纹。
岁月刻下痕迹,收了他全有的稚,但却赠了他硬朗成熟,而立之年的顾瑾珩,更让裴奈移不开眼。
渊霄阁的东辅楼之上。
众人已从惊骇中缓过劲来,只有裴奈还在发愣。
“这......”依曦看着对面的二人,压低了声音开口,“应该不算在赌约的范围内吧?”
江清月心底越发得意,连苍天都在助她,还恰好安排了端定公在此时出现。
她觉得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机会,便存了刻意刁难的心,嗤笑道:“为什么不算?咱们方才的赌约里可没规定这算意外事件,怎么?咱们的晨昭郡主也有害怕的一天?”
裴奈回过神来,想起刚刚的赌约需得作数,江清月和金玲儿已经问过先前的人,接下来轮到依曦了。
她看向依曦,却见依曦脸色铁青,她传递给裴奈的眼神里写着几个大字:我也太倒霉了吧。
江清月心里庆幸自己不像她这般倒霉,此刻却存了几分看热闹的意味。
谁愿意忽视自己脆弱的小命,扛过端定公周遭的气压,前去搭话呢?
江清月本以为这次能看到依曦出丑,却没想到裴奈先一步开口:“这种小事怎么好叨扰我们依曦,她看书吧,我替她去。”
江清月和金玲儿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张大了嘴巴,“小事?”
依曦拉住她的袖子,眸里清晰写着“不要”,但裴奈想见顾瑾珩,此番是去定了,她问宫中侍女道:“有纸笔吗?”
江清月再一次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要纸笔做什么?”
“端定公不能言语,我又不懂手语,有纸笔才能更好地沟通啊。”裴奈和顾瑾珩一同生活了五年,自然懂得手语,只是她记着自己现在的身份。
她现在是唐明枝,她懂,唐明枝可不懂。
众人惊讶地看着她,江清月脸部抽搐了几下,不悦地说:“唐小姐是活在上个朝代吗?还是说,你真是活在村里,长久同外界隔绝?端定公的病十年前就治好了,如今言谈流畅,你在发什么疯?”
裴奈完全怔了住,顾瑾珩的哑症...治好了?
这个消息虽然颠覆了她的认知,却让裴奈在瞬间想起,顾瑾珩幼年曾拜师六江之一的霍江阴功厉三娘,就是为了习承丹道神炁阴功,以炁功打通气血,从而根治他的哑疾。
如此看来,顾瑾珩的阴功,已堪大成。
裴奈这般想着,也有些替他开心。
窗外顾瑾珩带着侍卫走进了渊霄阁的主楼,已瞧不见他的身影。
裴奈对江清月付之一笑,当急就要下楼。
在她们看来这是一个艰难的赌局任务,可在裴奈看来,只是同最熟悉的故人说几句话罢了。
依曦在她离开后火急火燎地追了上来,边追边喊让裴奈等一下。
可裴奈下楼梯走得委实快,已连下三层上了东辅楼通主楼的浮桥,就是不停下。
浮桥之上依曦终于拉住了她。
裴奈转身说道:“不是,你拦我做什么?”
正在上楼的顾瑾珩一愣,迈了几步,推开镂花的侧窗,望了去,却只看到两个女童在说话。
皇宫今日的声音很杂,她们先前在做什么,顾瑾珩并不知情。
但从他踏入渊霄阁大门那时起,他便清晰听到这几个女孩在讨论和他相关的事情。
当然,他也同时听到,其中有个女孩,竟仍然当他是个哑巴。
顾瑾珩推开窗,不过是因为,刚刚那女孩无意间冒出的一句话,像极了裴奈当年帮人出气却被拦下时常说的,语气音调和当年的裴奈毫无二致。
有一瞬间仿佛她音容宛在......这个念头顷刻间乱了他的心。
他轻微自嘲一笑,那里有什么,不过是一众稚童罢了。
冬天的风透了大开的窗,直刮过脸上生疼。
顾瑾珩闭上眼睛缓了片刻,转过身子径直离开,下人们将窗子合上。
浮桥上,依曦抬起一根手指压在唇边,示意裴奈轻声一点。
又凑在她耳边解释道:“明枝,命重要啊,这种时候,管他什么赌局呢?面子这种东西又不能吃,点背输她们一局不会怎么样,咱们大可一走了之,端定公气场太盛,文武百官上前都随时提着胆子,万一你正巧冲撞了他,我和鞠夫人都保不下你!”
裴奈也是在最近才知道,原来在他人眼中,顾瑾珩是这样的人......
可究竟顾瑾珩是怎样的人?哪怕裴奈曾和他同床共枕五年,也依旧说不清楚。
不过她知道,顾瑾珩不会刁难一个小姑娘就是了。
“怕什么?他又不会吃了我,我只不过是去问他一个问题罢了。”
依曦还准备说些什么劝一劝她,但裴奈还未等她说出口,就立时扭头离开了。
转眼裴奈已走进主楼,依曦不敢发出喧哗之声,只能万分担忧地跟在她身后。心想一旦出了事情,她以广平王嫡女的身份去求个情,不知管多大用?
依曦绝望地摇摇头,越发埋怨自己,闲的没事和庸人打什么赌?若是将明枝搭进去了,她真是一死难赎其罪。
裴奈过去时,顾瑾珩正立在一个书架前。
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皆俯身贴在地上,头也不敢抬。
裴奈心里了然,原来他是来找书的。
御书房藏书众多,但许是今日宫宴,本该在早朝禀报事务的官员都于下午去面圣,以汇报职务,所以萧鸣逸的御书房这阵可能人数众多,因不方便,他才来了这里。
裴奈思索了半天如何开口。
她来此的原因应该早已入了顾瑾珩的耳,她说什么应当都会被当作闲得发慌的废话,估摸着他都不会理会。
那却不如直说好了,她压住心跳。
“小女子拜见端定公,端定公万福金安。”
裴奈依女子的礼仪道了福礼。
顾瑾珩神色冷峻,视线在书架上,并未看她一眼。
裴奈有些忐忑,顾瑾珩身边生人勿近的气场的确是愈发强烈了,“小女子的朋友刚刚和同窗打了赌,她们书院的夫子前不久提了个论答,关于家庭的认知和看法,我需要从您这得到答案,才算完成任务,可以向端定公请教两句吗?”
顾瑾珩似乎有些不悦,气流霎那涌动,裴奈感觉呼吸一滞,像被人勒住了脖颈。
他身旁的银甲侍卫对此已十分熟谙,走上前来,准备将裴奈拖走。
她大概明白是什么原因,不急不慌吞气至丹田,经气从任督起始,沿各脉运转到身体每处,紧绷着的身体,在真气打通的那一刻,放松了下来,同时她也摆脱了窒息的异样。
顾瑾珩终于抬眼,女孩正两眼含笑望着他。
没有畏惧,亦没有因他方才的举动而气恼。
她的这一笑,仿佛穿透了岁月,让顾瑾珩回到了十几年前。
他清晰记得,曾有个女孩,常常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那个拦下马车当街问他心仪何人的女孩,那个满眼满心都是他的女孩。
这一层的人都能感受到四周空气传来的压力正在逐渐减轻。
顾瑾珩心里一软......她不止说了相像的话,连这莽莽撞撞直接冲上来开门见山的性子,也和彼时的裴奈有些相像。
正要上前的银甲侍卫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阻拦。
顾瑾珩终于开口,“那你呢?”
第十六章
顾瑾珩的回答
这是顾瑾珩能够言语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他的声音低沉浑厚,略带沙哑,十分入耳好听。
裴奈想了想,他应该是在问她对于家的看法吧?便答道:“在我看来......家是归属吧,是可以避风遮雨,让人放下所有防备,安心温暖的归属。”
顾瑾珩的目光越发寒冷,他的语气仍稀疏平常:“本公没有家。”
裴奈微蹙了眉,有些怀疑道:“没有?怎会?”
顾瑾珩缄默地从她身上移开了目光,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没有再回话。
“偌大的端定公府不是你的家吗?”裴奈还坚持问着。
端定公的近身侍卫着实佩服她,敢一连抛出这么多问题来问端定公,他今天也算是长了见识,头次得见。好在端定公今日心情好,没有同她计较,也算是她的幸运了。
顾瑾珩不再看她,取下书,在宫人们颤巍巍的“端定公慢走”中转身离开,徒留裴奈在原地发愣。
他这番话像是如来拈花,迦叶微笑,让人摸不到底。
顾瑾珩下楼后,依曦就快步走了过来,她这半天一直回惶不安,急忙给裴奈一个拥抱:“吓死我了,你直接冲进去,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你有没有被伤着?”
裴奈想着顾瑾珩玄而又玄的答复,摇摇头。
“你开口和他说话了吗?”
裴奈撇了下嘴,实打实同依曦说了。
依曦听完之后,后怕地拍拍胸脯,叹道:“明枝,你命太大了。”
她们随后返回了东辅楼,江清月二人亲眼看到裴奈与顾瑾珩交谈并全身而退,她们已是有些讶然。
不过,即使惊愕于她的勇气与魄力,她们心里却不太舒服,也不愿过问裴奈对话的细节,装模作样找了几本书看,头也不抬。
裴奈二人也不愿再和她们待在一起,便让宫人把书放回原位,先行离开了。
宴会还早,二人便在偌大的御花园里转了转,随即又去了卉芳殿,殿中热闹非常,贵妇家眷品着点心聚坐闲谈,也没人在意她们两个小姑娘。
日自西落,天色渐些昏暗了下来,在严贵妃的带领下,众人一齐朝拂绛大殿走去。
进去后,宫女把每个人领到不同的位置上,便自行退下。
天已近黑魆,宫宴即刻开始。
她们所坐的是圆桌,此刻也几乎是坐满了人,与她们这些家眷不同,天耀排得上名的王侯将相每人一张长形桌,就搁在天子的高台龙椅下方,方桌桌长,每人身侧还布置了正室的位置。
裴奈朝龙椅下方最近的位置远远望去,果不其然,顾瑾珩早已到了。
印象里这是他的习惯,从不迟到,只是......
裴奈想起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她曾在荒漠苦等的人,会不会就是顾瑾珩?她这样猜想着,却不能够确定。
圣上还未驾到,周遭嘈杂,珠围翠绕,王侯大臣都有佳人在伴,顾瑾珩他身侧那个位置却是空的,是那方唯一的静。
遽然裴奈眼前出现一双手,遮挡住她的视线摆了几下。
“你在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裴奈收回目光,朝手的主人看去,她没能想到,此人竟是前些天北城门外小树林里偶然认识的岐鲁皇子......达奚安。
他换了一套全新的锦服,却仍旧是绛红色,看上去如火热情。
达奚安朝裴奈眨了几下眼,脸上满是遮不住的笑意,他的五官深邃,拥有天然优势,勾了下嘴角,便是媚态横生,万种风情。
裴奈一个激灵,他怎么也在这?
然后裴奈忽然想起,达奚安是代表岐鲁国来天耀供奉朝觐的,这几日一直住在宫里,倒是她满心想着能见顾瑾珩和萧鸣逸一面,忘记了他的存在。
突然殿外传来一道太监尖细的声音:“陛下驾到。”
裴奈心想,萧鸣逸来得太是时候了,忙推开达奚安,低声说道:“快回座位,晚宴要开始了。”
达奚安撇撇嘴,略带遗憾地走开了。
萧鸣逸进门前,所有人都起身跪下,高声道:“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少年皇帝带着随身的宫人,从大殿正门走进来,浩荡恢弘。拂袖坐至龙椅之上,抬手道:“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
众人坐下后,皇上便要寄语来年,无非是些祈求风调雨顺国泰安康的话,裴奈也听不进去,只看着龙椅之上那人......
剑眉星眸,临风般俊逸,她的阿逸...转眼已经长得这般大了。
龙袍加了身,他做得很好,举手投足间尽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
她曾经和萧鸣逸拉勾上吊,她说她会回来,一百年不变,这是第十年,她从未想过她真的会回来,很想走到他面前,告诉他:“舅母回来了。”一百年......没有变。
可她暂时无法与萧鸣逸相认,在她没找到十年前的真相之前,在她没调查明白她重生的原因之前,她不能同他们相认。
从小到大,她亲眼看着所爱之人一一死去,曾有人说过,她的命太硬,身上有邪气,克父母克长辈,仿佛一种诅咒,在她身上一一应验。若真是如此,她不愿顾瑾珩和萧鸣逸也受到伤害。
当故人在她面前,她却无法相认,他们三人中间隔了太多东西,有种感觉,让她想落泪,她错过的不止是十年,是一辈子。
“裴奈”的......一辈子。
少顷开了宴,御膳司的女官指挥着宫女们将菜肴一道道呈到每张桌上,八珍佳肴,玉盘珍馐。
司乐殿的众舞女在中央的空地上轻舞。
长袖曳地,流风回雪,伴着这世间顶级乐师的六马仰秣,悠远妙极。
龙椅之下左边第六座坐着一位年青男子,正在给身边貌美的夫人箸菜,从盘子中挑挑拣拣,放至夫人的碟碗里,时不时侧着脸回头看一下夫人,眼里脉脉含着情,好不腻歪。
裴奈戳了戳依曦,小声问道:“那方东面第六座的男子是谁?”
依曦刚吃了一口佛手金卷,听裴奈这句话,回头看了一眼。
因她们是在其侧后方,依曦也认了半天,本着寝不言食不语的原则,等口中食物都嚼咽了下去,方说道:“那就是我今天提过的,翰林院的掌管——季天明。身旁是他的妻子席氏,二人伉俪情深,恩爱至极。”
“看出来了,是很恩爱。”裴奈赞同地点点头。
她之所以问这个问题,是因为方才顾瑾珩看了那二人片刻。
彼时季天明正在给妻子挑菜,殿里这般热闹,恐怕只有裴奈这样时不时盯着顾瑾珩瞧,才能注意到他的目光曾经在那里停留过吧。
她看见顾瑾珩又低下了头,视线放到了面前的肴食上,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过了半晌,他却没有拿起筷子,亦避开了酒,只拿起了茶杯,饮了几口,又搁了下去。
“诶,你怎么老是往那个方向看?”依曦突然说道。
第十七章
岐鲁进贡
裴奈急忙收了目光,“没有,只是好奇。”
依曦却不怎么信,也望了过去,那个方向有什么特殊的吗?能坐到那边的,大多都是些半白了头发的长者,除了皇上和端定公......
没什么啊。
啊,端定公!依曦突然反应过来。
依曦将声音压得极低,“明枝,你该不会......”
她说了一半止住,想到端定公超凡的听力,便牵过裴奈的手,在她掌心写道:“对他有什么想法吧?”
看裴奈摇头,依曦才松了口气,她本想再说些话,提醒裴奈爱护自己的性命,远离端定公,但碍于端定公在场,便只能千言万语化成一句话:“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