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他到底在做什么?识茵愈发害怕,正不知所措时,忽然闻见他高声喝道:“陈砾!”
陈砾却是早在门外闻见动静了,先前顾忌着识茵,他不敢贸然进屋。此时闻见呼唤,再顾不得男女之防和喊他的是哪个侯爷了,匆匆破门而入!
门扉“砰”的一声被撞开,巨大的响声令室中的二人意识都清醒不少。男人面上的痛苦霎时消失不见,他暴怒回首:“你来做什么?!”
“我是在替他教训这个满嘴谎言的女人,别不知好歹!”
陈砾面色一沉:“侯爷,得罪!”
语罢,他快速走上前来,一掌击在他颈后。男人顿如遭了个霹雳,旋即倒了下去。陈砾手忙脚乱地将他接住!
方才那股无孔不入的戾气顿时消失了。榻上,识茵顿时看傻了眼!
陈砾将昏迷过去的主人安置在另一张软榻上,旋即便要出去。识茵忙叫住他:“等一下!”
她裹在被子里,一张脸还惊魂未定地缀着玉露。问:“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时至如今她也算看出些端倪了。方才,谢明庭分明就跟被夺舍了一般,全然变了一个人。
若非如此,又为什么口口声声要她给“他”道歉?他分明不将自己看做是谢明庭!
陈砾神色一暗,心间挣扎良久,还是决定将一切事情都和盘托出:“夫人,我若是告诉了您,您可不可以原谅侯爷今日的所作所为?”
*
谢明庭再醒来时,已是日暮黄昏。
后脑宛如宿醉后钝钝的疼,颈后亦是一阵疼痛,他掀开沉重的眼皮子,瞧清屋中的情形,视线忽然重重一顿。
榻上原本堆放的布被都被蹬至了榻下,身下的锦褥也变得凌乱不堪。船窗斜斜开着,随着船行水上的摇晃发出阵阵轻微的吱呀,凌乱的衣物与撕碎的布条一直从船窗边流水般蜿蜒至榻前。
糟了。
他心头一颤,迅速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然环顾屋中,哪里却有识茵的影子?慌忙起身:“茵茵?茵茵?”
他所有的记忆都还停留在将她找回、与她争吵的时候,之后再发生了什么,自是不知。
但瞧着眼前的光景,分明是……分明是那个人来过了。不知他对茵茵做了什么,可有伤害到她。
她人又去了哪里?总不能,那个人将她扔下船去了吧?
谢明庭心急如焚,忙出船室寻找。
识茵这时已穿好了衣裳,在另一间屋中听陈砾讲完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闻见他的声音,知道他已醒,陈砾慌忙起身赶回。
“侯爷……”
二人在船室门口遇上,谢明庭还不及询问方才发生了何事,他身后又现出另一张脸,是顾识茵。
她身上衣裙已经更换一新,视线对上,又瑟缩地避开了。
谢明庭蓦地一愕,登时心如刀绞。
她……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是的吧,她怕他怕成这样,必然是方才那个人吓到她了。不知他有没有伤害她……
“茵茵。”他尽量平和着语气唤她,“你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很久。”
“我……”识茵下意识看了眼陈砾,旋即改口道,“方才你突然晕倒,我害怕,就出来找陈砾商量。”
她没有说实话,谢明庭却瞧出了一些端倪。心间酸涩忽如流水漫过,他勉强笑了笑:“那你先进去吧,我去船舱外转转。”
说着,便越过她和陈砾,向船舱外走去。
陈砾见状也忙跟出去。闻见船舱门在身后合上,识茵这才松了口气,原本凛绷的双肩一瞬放松下来。
她撑着发软的身子,缓步走回那间一片狼藉的船室。本以为见了他会愤懑会恐惧,但不知为什么,瞧见他看向自己时眼中的忐忑时,她竟是——止不住的心酸。
谢明庭这时已经走到了船舱外,凭栏远眺。陈砾红着脸跟上来:“侯爷。”
“她怎么说?”他冷静地问。
陈砾沉默。
“你已经告诉她了?”
陈砾还是沉默,算是承认了。
谢明庭心下忽然都茫茫然一空。
她从来就不喜欢他,如今既得知了他这个病,自然更不会接受他。
上天又为什么要这样对他,让他患上这样的病,连自己喜欢的人都不能拥有……
“罢了。”他有些泄气地叹气,“迟早也要被她知道的,你告诉她,总比我自己说好,不是么?”
虽如此说,心内却实在不好受。陈砾斟酌着想安慰他几句,他又面色阴沉地回过头来:“若有下次,你……”
谢明庭欲言又止,终究还是说了下去:“就把我捆起来。”
茵茵知道了就知道了吧,夫妇之间本该坦诚,原本就不该瞒她。
但有一点很重要,他不能再让自己伤了她——瞧见她方才对他的惧怕,那个人,一定是对她做了什么了。
“是。”陈砾道。
方才他没有及时进去,是担心看见什么不该看的。眼下,有了侯爷的这句吩咐,下次他倒是知道该怎么做了。
可是夫人呢,她本就不能接受侯爷,现在得知了侯爷有这个病,岂不是更不会接受他了?
陈砾心下一时又有些后悔,或许,方才他不应该告诉夫人的。
*
谢明庭从船舱外回来之时,识茵已调整好了心情,正在妆台边梳妆,目光相撞,又是下意识地闪躲。
自成婚以来二人何曾有过这般光景,他心里蜂蛰了般疼,在她身旁坐下:“抱歉。”
“方才,是我失控,吓着你了。我向茵茵保证,以后,都再不会有下次了。”
他没有过多解释,识茵却明白。方才陈砾已经告诉了她一切,他说,谢明庭的身体里还住着另外一个灵魂,是那年亲眼目睹公爹惨死留下的后遗症,每当情绪急剧变化时,便有可能被那个灵魂占据身体,从而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来,但若事后问起他发生了什么,却是不知。
与他平素的清冷温和不同,他体内的另一个灵魂暴戾残忍,一但叫他控制身体,后果不堪设想。好在他也很少出来,只会在遭遇重大刺激时才会占据他的身体。十数年间,陈砾只撞见过两三次。
但从今年以来,却是为她发病了两次。一次是在鹿鸣院,一次,就是今天了。
且与从前病发的情形又全然不同——这是第一次,他的身体被对方完全占据。
谢明庭的事,她本不该关心。可那人高马大的汉子甚至红着眼跪下来求她,求她不管心里怎么想,不管心里喜不喜欢谢明庭,都不要再说不喜欢去刺激他,招来他的疯病。
事实上,想起方才那个暴怒的他,识茵亦有些后怕。
那和平素的他实在是相差太大了,她想,就算出于自身的安危考虑,她也只能暂时顺着他。
她不说话,谢明庭心中的愧疚倒如雨后春草,一寸寸在心间疯涨。
方才她手臂上的那些痕迹他也是瞧见了的,青青紫紫,一瞧便知她受了那个人多大的罪。换做是他,是不舍得那样对她的。心疼的同时,又有些懊悔,懊悔方才没能控制住自己。
他取了药,冰凉的药膏,随指腹抹平在伤处。识茵小心翼翼觑了他侧脸半晌觉得不像是方才那个人,心间斟酌了许久,才温声开了口:“你以后别这样了。”
“我只是一时气话而已,难道你骗我骗得那样惨,我连一句‘不喜欢’的气话都不可以有么?我只是太生气了而已。明郎,我不跑了,也可以和你在一起。但你不能,不能这样欺负我……”
说至末句,她竟落了泪,持着帕子一点一点在颊边擦拭着,低头轻泣,是茉莉沐雨而绽的楚楚可怜。
谢明庭一颗心都似随着她眼泪直直下坠,伸手欲揽她,却被她躲开,只好抿抿唇轻声地保证:“以后不会了。”
未寻回她时,他原本有很多话想和她说,想问问她这几日过得可好可有受苦,可一见了面,又演变成无穷尽的争吵。
他好似天生就不善于爱人一道,总将她越推越远,再加之受了那句刺激,一时心绪失控,才酿成大错。
她既答应留下,不管是真是假,他都愿意相信。日后,他好好待她,凡事都顺着她。没有争吵,自不会再让那个人有机可乘。
识茵的眼泪本就是假的,是以哭了一阵便放下帕子,泪眼盈盈望他:“那你起誓,以后不许这样了,不许逼迫我,我不喜欢你这样。”
“我喜欢你像从前一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从前在伊阙的时候,郎君不就是这样的么?如今却变得这般森然可怖,威胁我不爱郎君便要杀了我,又要我如何能喜欢郎她说着说着又捂脸恸哭起来,谢明庭却将她手拿开,又轻轻地问:“茵茵的意思是,只要郎君变成以前的样子,茵茵就会喜欢郎君吗?”
女孩子怯怯点头。
——一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总比随时可能发病的疯子好。
他便微微笑了,如明月出云,满城天光霁。轻轻将她拥入怀中:“好。”
实则他如何不知她是在趁此拿捏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主动提起伊阙,提起他们之间那段没有争吵没有龃龉勉强称得上甜蜜的日子。但在那个人出来之前,她还同他剑拔弩张,仍旧耿耿于怀从前的事,仅仅半日而已,怎可能叫她回心转意。
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能喜爱他,如果她真的喜欢那样的他,他自然愿意为她换一身温和的皮囊。
二人谁都没提方才他发病的事,识茵原想问,然再一想想,他却似不想别人提他的病。毕竟,他方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分明是……
自卑。
——是的,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年纪轻轻即居高位的大理寺少卿,竟也会自卑。
看起来,这件事,对他的打击不小。
她历来不是揭人伤疤的人,也就只好换了个话题:“我饿了。”
“我去让人备饭。”谢明庭道。
“等一下。”识茵叫住他,含泪双眸受伤小鹿般彷徨忐忑,“你……近来有没有吃药?”
她还是不想生育,不管她的丈夫是不是他都是一样。生孩子那样疼,她又不喜欢他,凭什么要给他生。
可这几日他都碰了她,加之从前被他关在密室时也有过几次,便有些害怕……
有没有吃药?
谢明庭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问的应是他的避子汤。不知为什么,分明他也不想要孩子,如今,竟也会为了她这一句心里并不是滋味。
或许,她是在嫌弃他吧,嫌弃和他生下来的孩子也会像他一样,是个身体里还住着另一个人的怪物。
是了,他这样的怪物,原本就不配有子嗣的。
“知道了。”
思绪很快回笼,他温声地答:“茵茵既不喜欢,以后,我都会吃的。”
*
当日,船只驶出东阳境内,又沿着运河,向东南行驶。没过两日,便到了山阳郡。
山阳郡距离江南诸郡已是不远,沿路行来,淑景清明,雪浪黏天,两岸青山植被蓊郁,于冬日萧瑟的天气中,倒是很难得的山水翠绿的景象。
谢明庭立在船头,极目远眺前方白雾濛濛的运河水面。
过了山阳,便是江都、京口、建康,义兴。
云谏才在建康缉拿了吴兴沈氏等几个大族,全部执送京师。泱泱大族一夕覆灭,如今他既到江南,那些漏网之鱼又岂会善罢甘休?
他自己不怕,却担心会连累茵茵。
谢明庭想得出神,连识茵走至身后也未察觉。一件披风轻轻落在肩上,回眸见是她,谢明庭微微诧异:“你出来做什么,船上风大,也不怕吹坏了身子。”
识茵摇摇头:“久在船舱也闷得很,所以出来走走。”
这几日二人尚且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许是怕刺激着他,又或许是可怜他,近来,她待他倒是难得的和颜悦色,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眼下,她便是来同他送披风。
谢明庭心间微暖,捉过她手置于掌间替她暖着:“不是还有汤圆儿陪你吗,怎会闷?”
这时船只靠近前方的一片芦苇荡,识茵想起那让自己暴露的小猫还有些气,才要开口,耳边忽然羽箭疾响,一只火箭自朔风中凌厉打来,死死钉在他肩上。
谢明庭乍然白了脸色,拽着她的手直往船舱里躲:“小心!”
那箭来得突然,他才拉着识茵侧身避闪,又有数只羽箭疾雨般打下,嗖嗖嗖地钉在甲板上,一阵凌厉之声。
陈砾见势不妙,迅速组织侍卫抵抗,一面又命船夫迅速将大船驶离了芦苇荡。
识茵被他裹挟在衣袍之下进了船舱,回头再望时,这才发现方才他们所站的地方已经密密麻麻插满了羽箭,她懵了一下,顿时头皮都为之发凉。
回身过去,见那只羽箭已深深钉入他左肩里,面上霎时也慌了。
“你受伤了?”
大船这时已在转向,颠簸顿生,然而船舱外的羽箭破空声依旧不绝如缕。谢明庭捂着受伤的那半边肩膀滑落在甲板上,倚船壁而坐着,面色阴沉如水。
“大概是为着云谏来的。”他道。
朝廷的事,识茵也隐约知道一点,知道谢云谏曾在江南查案大大得罪了当地的士族,这样的事未必没可能发生。
然,瞧见他肩上的伤,忆起方才他的以命相护,又是一阵沉默。
她原以为他这个人并非是真的喜欢她,毕竟一直以来,他从不在乎她的意愿,对她就像对待一个玩物,那么,他口口声声的喜欢她,又能有几分真?
但方才,又的的确确是他用身体护着她,仅仅只是占有欲,就能到这个地步吗?
“先进去再说。”她最终压下了那些情绪,扶他进屋。
船舱外羽箭疾响,原先趴在自己窝里的汤圆儿受了惊吓,此时正瑟瑟发抖地躲在医箱之后。她伸手将汤圆儿扒开,怀抱着医箱走回他身边:“那箭得拔出来才行,你忍一忍。”
她说这话的时候,榻上的谢明庭却已脱了衣袍,手擒在箭尾上用力一拔,羽箭与皮肉分离,霎时血若泉涌。
他用中衣按着那处伤口,无视了漫下指缝的鲜血,语声淡淡:“这样,不就行了吗?”
识茵捧着医箱的手都僵在半空,面色无奈。
这个人,真就是个疯的。
但转念一想,他的身体他爱怎么糟蹋怎么糟蹋,与她何干。若是因了受伤而行动不便,或许她还能趁着这段时间离开。
那处箭伤说深不深,箭镞没入肌理也不过半截指腹的距离,但好巧不巧,正钉在那处旧伤上,她不会处理伤口,唯将药箱抱给了他。
谢明庭用未受伤的那半边臂膀倒酒清洗过伤口,洒过金疮药,全程连眉毛也没动一下。
只是到了包扎的时候,就不得不她帮忙了,他看她一眼,识茵会意,略略犹豫后拿过纱布,替他包扎起来。
为着上药,他上半身的衣服已经全脱了下来,筋肉遒劲,块垒分明,窄腰劲瘦,肩宽臂长。除却那道可怖的伤口与蜿蜒的鲜血,竟也可以称得上赏心悦目。
尽管已经见过许多次,但青天白日的与他这般近距离接触,识茵还是有些脸红,只能佯作沉着脸,目不斜视。
船外风声萧萧,厮杀声都已小了下去,船内更是安静得只闻刀裁纱布的声音。她蹲坐在他身前,小心翼翼地将纱布穿过他胸膛与臂弯,仔仔细细地替他包扎着,唯恐触着了他伤口。
彼此距离很近,呼吸心跳可闻。谢明庭一直静静看着她目不转睛的眉眼,直看得那张粉面桃腮不受控制地慢慢变红,像煮熟的虾子一般,而她自己却强行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实在有趣。
心下便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用未受伤的那只手将她抱过来,抬起女孩子莹润的小下巴,问:“茵茵不看我么?”
识茵被勘破心思,脸上不由更红,她哀怨地瞪他一眼,“看了,行了吧。”又不是没看过……
“那我好看,还是云谏好看。”
他们两个不都长得一样吗,有什么好看与不好看之分。识茵想。
旋即才明白过来他之所问,冷笑着拍开他手:“我又没看过,你想知道,你自己去看啊。”
原来她没看过啊。
谢明庭心情忽然变得很好。
他无声抿唇,唇角那抹笑意却怎么也掩不住。半晌,才道出一句与眼下毫不相干的话:“你看,我都这样了。晚上,大概得茵茵自己……”
识茵手上动作顿时一滞。
她尽全力才控制住扑上去把他嘴撕烂的冲动,气得脸上通红:“你闭嘴!”
他是有病吗?青天白日的就说这些!
谢明庭果真住了嘴,薄唇微微含笑,墨如黑曜石的眼中笑意微微促狭。
近来二人可谓如胶似漆。
大约是她真的回心转意了,这几日她很黏他,夜间也如汤圆儿一般缠着他。
他也许久没享受过她的主动了,即便知道她内心并不驯服,但感情之事,总要两情相悦才更有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