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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直至看到爷几近崩溃的样子,大家都意识到他们错了......

    爷只是从不将情感显露出来罢了,他因为哑疾,从小便要在别人的眼色下生活,后来常年涉政,他更是习惯性隐藏所有的情绪,不会喜形于色,同时因为对夫人的感受此前并未在意,又不懂如何表达,便将所有感情收敛。

    无论如何,爷一定没有想到,当人们低估了夫人在他心中的份量,有些事会变得控制不住。

    爷命人诛了姬威的九族,姜文陶及其他帮衬之人的三族。那两个月,朝阳城的午门犹如阿鼻地狱,腥味扑鼻至三条街开外,猩红的血水未曾干过。

    人们都说,端定侯,疯了。

    鞠言也是这么觉得。

    爷那些日子,整夜整夜无法入睡,食亦难以下咽,不过问公事,不碰书籍与笔墨,什么也不做,甚至不与人交流,就待在他与夫人的卧房,将自己封闭起来。

    短短一月,瘦骨嶙峋,几乎变得不成样子,全靠他的霍江阴功吊着一条命。

    鞠言记得,爷之所以能扛住,是因为人们的劝说。“三皇子萧鸣逸尚还年幼,羽翼未丰,登基后一个人怎能守得住江山?爷,您就算是为了三皇子,为了四海安康,也万万要保重身体!若是夫人在世,也一定会这样劝您,她是万古忠义的裴家后人,怎会愿意看到天下动荡不安、生灵涂炭?”

    三皇子根基未深,称帝后若是失了他舅父的庇护,觊觎皇位之人并起,天下就将大乱。

    于是凭借这个理由,爷就这样强撑了下来。

    爷逼着自己进食,却总是吃到一半时,望着满桌的菜肴和旁边的空座,搁下筷箸,闭上眼睛,掩面泪泣。

    崖谷之战结束后,韩睿泽带走了近半数裴家军及夫人的尸身,林华归隐不知所踪,另半数裴家军在周伟国将军的带领下,满载着荣誉,凯旋而归。

    爷在意的,唯有夫人。

    可周伟国将军带回来的,却只有夫人的一柄长枪罢了。

    爷甚至连夫人的尸骸都未能见到。

    他曾经看到爷抱着夫人的那柄长枪,在地上随意跪坐着,哭成了泪人。

    因为夫人,他看到了端定侯有人情味的一面,同样也是夫人,让他看到了端定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的一面。

    人们都称扬爷和夫人的功绩,可谁又在意过,他们为这黎民苍生,付出了多少?

    在战争和乱世中,人们似乎见惯了情爱的离散。

    可谁又真的心疼过,徒留在世上这孤人的伤悲。

    ......

    九年前,在他们前往花云寨的路上,他也陪同爷去过崖谷之战的遗址。

    赫赫炎炎的艳阳当头,将沙土岩壁以赤黄铺就。

    穿过兀立丛集、高可遮天的巨石阵,在裴家军旧部士兵的指引下,他们看到了夫人战死后,士兵们一人一块,为她垒起的庞大石头堆。

    夫人的尸体早已被韩睿泽等人转移。

    唯有石堆仍留在原地,上面的血斑都在一年间被雨水与沙土冲刷殆尽,看不到一点痕迹。

    “裴将军就是在那里,用腹部血肉卡住西寒刀,将逐北枪刺穿拓跋霍的咽喉,带领我们拿下了胜利......”

    裴家军旧部士兵回忆着一年前的经历,为他们讲述。

    爷下马慢慢走过去,大家都站在他的身后,没有人能从正面观察到他的神情,也无人敢去窥探。

    爷就这样一步一步极慢地走去,他能够想到爷内心是怎样的悲恸欲绝。

    爷跪倒在石堆的最中心,匍匐下来。

    他甚至看到,爷的肩膀在轻微抖动,直到他的脸轻轻贴在冰凉的石头上。

    仿佛穿过一年的光阴,跨过死亡的界限,去触摸爱人的脸颊。

    珍重又虔诚。

    鞠言虽然看不到爷的正脸,但只看着他的背影,便知,他在痛苦到极致地哭泣。

    他们找到花云寨后,韩睿泽却说夫人葬在了某个未名的青山间。

    众人都知韩睿泽有所隐瞒,可爷不愿以寨民和裴家军旧部将士的安危强逼他,就这样撤了军。

    离开的一路,每到队伍扎营暂歇时,爷都会爬上附近最高的山峰,静静坐在那里许久,远眺群山,对着巨石阵到花云寨沿路的方向,什么都不做,只是发呆。

    他在看,看莽莽山河间躺着的爱人,在找,找她留存于世间的最后一抹痕迹。

    江山尽握,可他却连妻子小小的棺椁都不知归处。

    这世上让人无奈的事俯拾皆是,可无奈到极致的,不过是......生离死别。

    天耀的疆域辽阔,无垠广袤,又怎抵得上离人的不灭长情?

    便是,人道海水深,不抵相思半。

    海水尚有涯,相思渺无畔。

    ......

    岁月就这样一天天磨去。

    他常常想,怎样的感情,才能创造这样深的执念?

    让爷念兹在兹至斯,年年岁岁也未损分毫。

    爷极少对他坦露内心的想法,但唯有一次,爷对着他揭开了与夫人有关的回忆。

    他才终于理解,此情原何至深,不减不灭。

    那日,他进端定公府有事禀上,却被管家带到了后花园。

    爷坐在湖边的岩石上,背脊挺拔,只移动手臂,正在用手中扁平的石子,朝远处打水漂。

    明明是嬉乐的活动,他看起来却不像是在消遣,反而郑重至极。

    如同在做一件神圣不可亵渎的事。

    听到他过来,爷从脚步声便辨认出他的身份,扫了眼旁侧的岩块,“坐吧。”

    爷手中的动作未停,石子连跳,水波晃动起伏,一圈圈回荡。

    他瞧着爷奇怪的举动,却不敢开口问询。

    不曾想,爷竟自己主动解释,他缓缓启声,“我以前不会打水漂,是她教我的。她还笑问我过去十八年是不是枯燥乏味,没有娱乐。”

    爷的声音很平稳,可听者无不悲伤。

    “我那时没有答她,但她说的不错,很多事情都是她首次带我经历,我才知道,生命可以那样多彩。”

    第一百一十五章

    鞠言番外-长情不仄言

    “在和奈儿一起之前,我甚至不太清楚开心的界定。”

    “小时候,我只知道自己的母亲是位侍女,她意外怀了孕,才被破格提为侯府贵妾,却因我出生后自带哑疾,她受尽冷眼,遭受苛待,我父亲再没进过她的院子,她每日生不如死,在我幼时便将她的痛苦传递给我。”

    “我不被允许做愉乐身心的事,每日便是读书、习武和考校,鞭打及詈骂,若是细数,多过我碗间的饭粒。”

    爷又抛出一块石子,清脆悦耳的声音响起,他看着湖面的水花,不痛不痒地说着:“她说我天残,出生便落人一步,不能有丝毫懈怠,否则将一生无法出头,又如何让父亲重视她,重新宠爱她?她说,我已经害她失去了想要的生活,合该拼尽全力,为了她往上爬。”

    爷轻笑了下,“我的母亲试图用她的执念,主导我的一生。于是当她听闻修习霍江阴功可以治好哑症,没有犹豫,也不顾我的挣扎与死活,当天便求我父亲将我送去厉三娘那里拜师。”

    “可五年时间,等我学成归来后,她已经因肺痨病逝。”

    “我人生的前十八年,不懂感情为何物,因为从未被人爱过,母爱、父爱、别人触手可得的,我都未曾拥有。”

    爷的过去,他也曾经有所耳闻。

    阴郁与苦痛,伴着辱骂和讥嘲,是他幼时的常态,只因为他罹患哑疾,便成了罪孽。

    再大一些,又被送去厉三娘处修炼丹道神炁阴功,每日都是蛇虫作陪,蛊毒灌身。

    人人都知道,疼痛与折磨,才是霍江阴功的基础。

    可人们所能想象的,不足他经历的千百之一。

    爷回溯着往事,与他说道:“你很早便跟着我,还记得吗?夫人嫁过来之前,我们的行事有多艰难?”

    他又怎会忘却,“记得,那时属下中了进士,却因妻子神智紊乱,被人参本,未授官职,和妻儿在京城没有去处,是您收留了我们。那时我们虽有所布局,却屡屡受阻,您继承爵位几乎无望。”

    爷似乎想到了夫人,眼里有了些光,“遇到她,是我前半生唯一的幸运。”

    提到夫人,他的声音微嘶,“得她垂青,才有我们现在的一切。我前半生感受过的所有美好,都是她带给我的,有人问我喜悲,有人忧我冷暖。”

    “所有喜悦的事,都由她带我经历,怕我劳累,她会抚我肩颈,恐我烦闷,她会拉我棋弈。有人等我一起用膳,有人守灯待我归寝。”

    那是怎样的厚爱,又给爷的一生镌下怎样深刻的痕迹?鞠言思及即怆。

    “跟着厉三娘那五年的经历,让我无法在夜里熄灯,因为我不知道毒蛇会从何处袭咬,她嫁给我后,我才不会在长夜惊醒,可以眠于黑暗而无悸惧。”

    爷说着说着,声音便有些哑,他的下一番话,如有剥肤戳心。

    “她初见我时,就毫不遮掩心绪,甚至当街拦了我的马车,让整个朝阳城知道她的选择,但凡她少一分勇气,我都无法拥有她。可是,在她亡故前,我还从未跟她表明过心意......”

    鞠言如鲠在喉。

    爷骤然又问他:“鞠言,你也觉得我不爱她吗?”

    他唯能如实相答:“在夫人去世前,属下与他人一样,也这般认为。”

    爷声音便弱了,几乎微不可闻,“想必,在她死前,也是这样以为。”

    有些遗憾,注定终身无法再弥补。

    表面平静,却灌髓般彻骨。

    爷看着沉入律周水底的石子,望着水中倒影,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将他当作了倾诉之人。

    “我好想再和她一起打一次水漂,好想看着她吃饭,好想听她说话,好想陪她练武,好想抱着她共眠,好想告诉她我的心意......曾经我全都拥有,只是不以为然。”

    爷仰头看着天,话语间含着悲悼,“朝闻道,夕死可矣......对我来说,如果能让我再见她一面,立刻让我死去,又有何妨?”

    ......

    圣上一朝一夕成长起来,知人善任,自有闳识孤怀,也培养起自己的股肱之臣,渐有明君风范。

    曾经的三皇子,已不再需要他的舅公,甚至与他争执冲突不断。

    自夫人去世后,爷本就厌世不欲生。

    如果不是始终无法找到夫人的遗骸,爷无法与之共葬,想必他早已自尽轻生。

    他的所有部下皆为之忧忡,担心那一日的到来。

    因此当有人在明月楼附属花场凤栖楼,见到外表神似夫人的花娘柳念萱,便第一时间为其赎身,将她献给了爷。

    爷在宴席上头次看到柳念萱的面容,颤抖地就要唤出夫人的名字,却在看清的下一刻,收回将出的话语。

    毕竟连鞠言也能一眼看出,眼前女子的行止和气度与夫人有多大的差距。

    爷未将柳念萱纳入宅邸,只是偶尔想念夫人到极致时,会将她唤来,远远看着,愣神许久,睹她之容,思念故人。

    爷甚至将整个明月楼买下,送给了柳念萱。

    未有他意,只是希望柳念萱能独立,顶着和夫人相近的面容,不会在外受罪。

    但她是自夫人逝世后,唯一与爷有牵连的女子,外面风言风语不断,人们也尊她一声萱舞夫人。

    可民众虽这般称呼,却人人心明,她的名讳,与英武夫人有着云泥之差。

    哪怕有了柳念萱出现,哪怕她有着和夫人相似的容颜,依旧什么都没有改变。

    这两年他们这些部下愈发惶恐,因为爷仍在派人寻找夫人的遗骸,甚至不惜将珲洗鞭作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以加快行事,逼迫韩睿泽让步。

    种种迹象,让他们意识到,爷定是已起了解脱的念头。

    一日,李管家带着因公事上门拜见的官员来寻爷,等待许久,未有威压与回应。

    李管家慌张极了,以为爷已然自寻短见,闯了进去,却看见爷正佁然呆滞地靠坐在千工拔步床的地平上,怀里抱着夫人的旧衣,不言不语,一动不动,似乎那件旧衣是他唯一的温暖。

    一年又一年过去,思念夫人时,爷已不再流泪,只是变得麻木失神。

    这些年来,有人在他们议事时敲门,爷明明能先一步听到脚步声,却总是转头去看,所有人都知道他想看到什么。

    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能敲开门温柔地提醒他用膳。

    转瞬已是第十个年头。

    十年前爷是哑巴,无法开口,也没有告诉夫人他的真心。

    十年后,他的每个举动都在告诉人们,长情不仄言,却是至死不渝。

    第一百一十六章

    顾瑾珩番外一

    那日他到皇宫的渊霄阁找一本藏书,刚进渊霄阁的大门,便听见有几个女童在东辅楼中谈议他,有个女孩子竟仍当他是个哑巴,引旁人反讽。

    片晌后,那女孩在浮桥之上与同伴争道:“不是,你拦我做什么?”

    那语气竟与当年的裴奈像了八分,甚至她随后又冒然来拜见他,化解了他的丹道神炁,性子和裴奈一样直接、果敢。

    望着眼前正含笑仰视他的女孩,他对裴奈的无尽思念又从心尖被勾出,引得他难以喘息。

    女孩问了书院的论答,“关于家庭的认知和看法”。

    对于十八岁以前的他,家像是一个步履维艰的囚笼,没有人期待他将端定侯府作为港湾,他不可出错,不可有片刻怠惰,他的每一个举动,都会被拿来与他的两个兄长比较。

    直到裴奈出现,她选择了他,他才有了一个家。

    裴奈死后这些年,顾瑾珩也才逐渐明白了“家”这个字的含义。她的所在,家的所在。

    他的所有温暖,皆不过根自于她而已。

    若没有她,他会以为人生就是那样,以为日复一日的压抑痛苦是常态,以为亲人之间只有算计和利用,以为没人能够永远相信。

    人都说在这休明盛世,秋月春风具是至美至善,可无人知道,当唯一的美好从他生命中流失,万物在他眼前不过通无的黑云蔽日,何处晷景,何处时间。

    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一年又一年,他失去裴奈,再没有了家,已满十个春夏。

    因此他只对面前的女孩回答:“本公没有家。”随后转身离去。

    没过多久,又听闻女孩在登云英雄大会上,用万岳血鞭战胜了宣江风雷八梭锤的邢啸仁,她自言是韩睿泽的义妹,又令万恨掌再现人间,在武斗台上大放异彩。

    起初他只是起了疑心,却并未多想,直到那日在李府,女孩用四指两分的方式接过了长枪,又在他的试探下使出了万军归箭。

    他才知道,他的奈儿,竟是回来了。

    那一刻他几乎无法再言语,明明她就住在鞠府,离他那么近,连萧鸣逸都知道她的身份,可她却没来寻他,只有他被蒙在鼓里。

    想是崖谷之战他的失约令她失望,加上婚后那五年他做得并不好,伤了她的心,奈儿竟不愿再接受他,不愿再回到他身边。

    从前都是奈儿主动,当下他想要讨她欢心,竟只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每每想要见她,又很是笨手笨脚,常常担心惹她厌烦。

    很多从前没能诉说的话,如今她已不愿倾听,他只能压在心里,先想办法补偿她,对她好。

    哪怕她对他仍有怨恨,话里常带着刺,他也甘之如饴。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能看到她,他就前所未有的喜悦与满足。

    这世间最珍贵的事物,不过分为两类,得不到的和已失去的。

    他从前执着追求那些得不到的东西,追求他母亲眼里他应有的模样,得到了,却才发现,他已失去了最重要的。

    他一天天熬着日子,本以为在他了却残生前,等待他的都将是无穷的孤寂,直到裴奈回来,让他的人生重燃希望。

    一切事物仿佛重新染上了色彩,每日不再是灰暗,他终于有了盼头。

    认出裴奈的当夜,将她送回唐府,望着她进府的背影,他心犹如滴血。

    片刻的分离都让他难以忍受,他好想随她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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