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浓浓夜色和霖霖雨中,裴奈只顾着往寨外走去。雨拍打在她身上,将衣物都浸了湿,可她却也没觉得冷,死前的那些画面,零星向她袭来,孤立、惶恐、绝望。
然后画面一转,又是顾瑾珩这段时间想方设法对她的补偿。
最后,是鞠言那长长的一番话。
她走得快,韩睿泽找到伞后便追了上来,但还没到近前,裴奈的前方便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顾瑾珩也正顶着大雨,未举伞即快步朝她走来。
裴奈心绪浮动,看到顾瑾珩,只觉得那些过去的笑与泪,无比遥远却又近在眼前。
二人离得越来越近,转眼只剩下几步的距离,裴奈便停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裴奈喉间涩然。
顾瑾珩又往前走了几步,凑到她面前,还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只平静说道:“杜凌刚刚过来,说你来找我了,我便赶了过来。”
雨赓续落着,沿着他们二人的衣角淌下。
裴奈抬起头,雨打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可她仍努力尝试看着面前这人,看着他比十年前更加成熟硬朗的轮廓,慨叹岁月的无情。
顾瑾珩他有什么错呢?
只是因为做了一个万般无奈的决定,因为一时失察被人背叛,就这样被他自己惩罚了十年。
像是一个囚徒,在昏黑中被囚禁了十年,如今再次重见前方的一抹亮光,便紧追不舍。
那般小心翼翼地对她好,仿佛她就是他的那束阳光,强撑着不愿放手。
这十年对于裴奈来说,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再次醒来便是新生。
可对于顾瑾珩来说,却被剥夺了所有温暖与希望,犹如犯下大错后被爱人放逐,在自责愧疚中挣扎了十年。
顾瑾珩不知道她为何用这般眼神看自己,茫然地用衣袖替她遮雨,随后从身后亲卫手里接过雨伞,撑开来打在裴奈头顶。
他说道:“你身上的伤还没好,怎么都不撑伞,泡到伤口了怎么办?”
雨幕茫茫,裴奈忽然忍不住扑上前,将头埋在他怀里。
她看不见雨景,只听得雨音啪嗒。
裴奈的动作Z63超乎顾瑾珩的预料,他甚至有些愣在原地,瞿然任她抱着,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起,我不知道当初有隐情,我一直误会是你毁约。”却不知他背负了多大的痛苦。
裴奈的心脏断断续续抽疼。
顾瑾珩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看了眼裴奈身后不远处跟上来的鞠言等人,一手举着伞,另一手揽住裴奈的后背。
他的手隔着裴奈披下的头发,将她抱住,却又好像担心将她按疼。
手指蜷紧又松开,随后万分爱怜地抚了抚。
鞠言他们都只望着,并不吭声,连韩睿泽都停下了脚步。
没人愿意打破这风雨中的宁祥。
顾瑾珩的威压不自觉散开,将正在拥抱的他们重重包裹,这时才发觉裴奈的情绪不太对。
后退一步将裴奈松开,才看到她通红的眼眶及眼角渗出的泪痕。
顾瑾珩转瞬间慌极了,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小心翼翼地擦掉她的眼泪,“是我的错,怪我此前对你不好,没有意识到什么对我才是最重要的......”
第一百一十九章
重新相处
顾瑾珩声音低极了,像在哄她一般,细数着自己的错误,“你嫁给我五年,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你的感情,就只单纯接受着,看上去对你颇为冷淡,平时关心你不够,连你爱吃什么都不清楚。”
“甚至没有告知我对你的心意,让你受了很多委屈,我都知道错了。我那般失责低劣,你不信任我也是应该的。何况是我监管下属不利,才会害你牺牲。”
他眼中的沉痛一点也不比她少,满是怜惜和愧疚,连续说了这样多的话,还低头观察着她的神色。
仿佛裴奈的泪滴是世间罕见的珍宝,在流逝中令人心碎。
“你傻不傻?我死了你就不活了,找到我的遗骸就准备自尽?”裴奈用手握拳,侧捶在顾瑾珩胸前。
裴奈长刀穿身而过都未曾落泪,却为此难过。
顾瑾珩任她发泄着,感受到裴奈不是责备,而是在担心他。
他嘴角微弯,冁然一笑,“别生气,你这不是回来了吗?我每日都很高兴,你还在世上,我就不会想不开。”
裴奈佯怒看他。
顾瑾珩慢慢试探着伸手,看她并未抗拒,才将她再次拥入怀中。
原来他的威压也能显露出喜悦的情绪,裴奈形容不出,却明显能感觉到周遭的变化。
顾瑾珩弯着腰,将头轻轻靠在她额头边,声音低沉道:“这十年,我每时每刻都想像这样抱着你,想得几乎要发疯。你回来后,我怕惹你生气,就不敢这样做。现在我好欣喜,就像我们大婚之夜,我掀开你盖头时那般欣喜。”
“你那么早就喜欢我了?不会吧。”裴奈抓住疑惑之处,反问道。
顾瑾珩微微摇头,“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有了妻子,或许以后不会再孤独,因为你主动选择了我,对我来说,你像上天送给我的礼物。”
裴奈又要被他说哭了,“你怎么以前过得那么惨啊,都没跟我说起过。”
“可是那五年跟着你,只觉得自己很幸运,以前的事不想拿出来惹你烦忧,那些过去是浑浊黑暗的,而你那般白净无暇,我不希望它们靠近你,就不曾讲过。”顾瑾珩徐徐说道。
裴奈仰头望他,“你这十年是跟人学练过情话吗?怎么一套接一套的。”
顾瑾珩低着头,看着裴奈眸里的水光,用手轻抚了下她的脸颊,不确定地问道:“那奈儿现在是原宥我了吗?”
裴奈觉得他们短时间很难回到以前的状态,而且她也需要时间来适应顾瑾珩的变化。
她便道:“没有怨恨了,算是原谅吧,只是我们已经没有婚约了,所以......先重新开始相处?”
最后一句话恍如梦境,令顾瑾珩瞳孔放大。
他愣在原地,眼里仿佛一刹那有璀璨的熠光炸开。
在这时,不远处又过来了一行人。
听见雨中众人的脚步声,裴奈才意识到自己还在他怀里,便撤出两步。
潺潺水声不断。
看着眼前这一幕,达奚安难以置信地开口:“我就去了趟营帐的功夫,明枝就原谅他了??”
韩睿泽在不远处旁观了半天,已经明白了裴奈的选择,表情唯有沉痛,继而扭头离开。
裴奈望着韩睿泽的背影,有些酸涩难过。
无论她怎样做,注定有人会伤心。
顾瑾珩抿着唇,用手在裴奈的眼前挥了挥,“饿不饿?我去给你做飧食?”
裴奈回过神,点了点头。
顾瑾珩还不敢牵她的手,示意了一下方向,裴奈便在伞下跟上他。
隔着朦胧的雨幕,达奚安在后面急得跳脚,“不是,什么情况啊?这是能原谅的吗?”
大家随即散开,没人答他,留下一头雾水的达奚安站在原地发懵。
达奚尚乐和邵历然正巧路过,不知刚从哪里玩乐回来,邵历然正为达奚尚乐举着伞。
达奚尚乐对着达奚安做了一个同情的表情,妩媚绝艳中又带着俏皮。
邵历然嘴角带笑,正看着达奚尚乐的侧脸,似有些移不开眼睛。
又迷倒一个?
“成双入对了不起?”看这次又是多久就散,达奚安在心里念叨。
......
顾瑾珩将膳食端过来时,裴奈已经换过衣服,自己重新包扎了伤口,正在看他桌上关于山谷之国的急报。
窗外,初时的细雨渐渐转为魆风骤雨,滂沱而下。
顾瑾珩将食盒放在桌上,将碗筷一个个摆出来,扫了眼她在做什么,然后柔声唤她来吃饭。
如今不是在朝阳城的端定公府,顾瑾珩出兵急,也没有带伺候的下人,他们俩便也没那么多讲究。
顾瑾珩方才问她想吃什么。
她觉得午间庆功宴上的盛器溢羹令口舌分外油腻,也不想多麻烦他,即说想喝白粥压压肚子,顾瑾珩便就做了。
裴奈搁下文书,来帮顾瑾珩布桌,除了白粥,他又做了几道佐粥的配菜。
看着依次端出的菜肴,裴奈不禁感慨道:“你何时会做菜了?我竟不清楚。”
“跟着厉三娘那五年,她不管我的饭食,我自己摸索着学做的。”顾瑾珩淡淡说着,看着食盒,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似有几分遗憾,“可惜婚后都没有为你做过。”
他倏而又开始自责,裴奈连忙说:“无妨无妨,现在吃也来得及,何况我也不会做饭。”
她其实想说,在顾瑾珩和端定公府的专厨间,她会选择后者,好在及时打住,否则岂不是伤了他的信心?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倾盆如注。
裴奈隐隐有些担忧,“他们说韩睿泽骑马出寨了,也不知道回来没有。”
顾瑾珩瞥向她,眼里带着酸涩及无奈,只道:“他有手有脚,何况寨外的路他比谁都熟,你担心他做什么?”
“唉,你不懂。”裴奈望着外面随口道。
周遭随即浮起掩不住的醋意。
裴奈察觉到,笑了笑道:“你之前怎么这么针对韩睿泽?先前还将珲洗鞭作为登云英雄大会的奖励。”
“他害我找不到你的埋骨地,将我们分离。”顾瑾珩不悦道,“何况我并非真的要折辱他们韩家。”
裴奈被逗笑了,走过去像登徒子一样摸了摸他的脸,“我知道,你是自己做了这个恶人。”
顾瑾珩神色如常,只是耳尖有些泛红。
“快坐吧,不然一会儿粥要凉了。”顾瑾珩提醒道。
第一百二十章
雨中陪伴
裴奈感慨顾瑾珩如今明明增了年龄,却常常比十年前更怯涩。
仿佛未经人事一般,轻碰一下,皮肤表面就有了反应。
裴奈嘴角含笑,在椅子上坐下。
顾瑾珩瞧了眼对面的位置,想是觉得距离有些远,便直接挨着裴奈,坐在她旁边的木椅上。
裴奈拿起调羹尝了口粥,又想到什么,试探开口:“你......有给萱舞夫人做过饭吗?”
顾瑾珩本正看着肴盘上的膳食,听此话一抬眸,怕裴奈误会,有些慌,“怎会?我每次见她,都只是因为......想你,我此前都没有给你做过,常常自责不已,又怎会做给别人吃。”
裴奈起了顽劣之心,本是已不太在意了,但还是逗他道:“一整个明月楼啊,那得多少钱?你都没给我送过这么昂贵的东西。”
顾瑾珩眼中难过极了,扯了扯她的衣袖,半晌未言。
裴奈觉得自己有点过了,“开玩笑的,快吃菜吧。”
顾瑾珩没有动,声音仍有些低:“听鞠言说,你去看过柳念萱明月楼的表演?”
“嗯,明月楼重新开业三周年那场,我恰好经过,听说端定公身边的夫人会参与表演,便顺道看了一下。”
捏了调羹在粥碗中搅了搅,裴奈继续补充说道:“琴技尚可,最主要的是长相貌美,委实魄人心魂。”
顾瑾珩这才一笑,重新绽开眉梢。
“笑什么?”裴奈问道。
顾瑾珩拿起筷箸,给她夹了口菜,“笑谦逊这词我在你身上从来没见过。”
裴奈眨眨眼,嘴里有粥未咽,便没有接话。
顾瑾珩耐心等她,待她咀嚼吞咽后,才又道:“你复生后,没有回来找我,是因为不清楚情况,误会我二心,所以生了我的气吗?”
裴奈摇头,想起了初嫁他时,因为向他妥协,迎合前端定侯夫人,咬牙背诵的《女诫》。
如今也可当作戏言轻松说出:“怎会?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故曰夫者天也。我记得牢吧?”语罢又朝他眨眨眼。
顾瑾珩的笑容僵了住,轻轻问道:“当时背《女诫》的时候,很痛苦吗?”
“因为那册书的毒害对我太大了。”裴奈不堪回首的记忆。
顾瑾珩眼角又耷下去,“抱歉,跟着我让你受了很多委屈,甚至还让你去和她道歉。后来你走后......我才从李管家那听到很多事情,知道主母常常对你说很多不好听的话。没有护着你,却还让你忍让。”
他回忆着,眼眸两端又有些红了。
那些都是曾经发生过,他无力再改变的事......
看顾瑾珩又将自己埋在懊悔与愧疚中,裴奈赶忙道:“都过去了,快用膳吧,待会儿吃完我还要回去收拾行囊。”
“你晚上要回去睡吗?”顾瑾珩问道。
裴奈颔首,看顾瑾珩欲言又止的样子,知道他想说什么,便道:“我们还未复婚,住在你这不太合适。而且后日就要出发去山谷之国,明日还要商讨对策,我得回去早做准备。”
顾瑾珩便了然点点头,低头用膳,再未说话。
时不时给裴奈夹几口菜,再顺势打量下她的表情,好像在用心观察着什么。
是在判断她的喜好吗?
裴奈也不吭声,将他布来的菜尽数吃下,偶尔也瞅他一眼,无意间对视,便看到他满足的神情。
这样日常的用餐,像是回到了以前。
此刻二人虽未言,裴奈却只觉得气氛恰好。
他们用饭都很快,多是受从小环境的影响,裴奈是因为在军营长大,顾瑾珩则是因幼时的约束。
少焉便搁了筷,裴奈陪顾瑾珩将桌上的碗筷收拾好,放在食盒中,让外面的近卫送去厨房。
裴奈要离开时,窗外雨势愈烈,竟有电闪而过,轰雷惊响。
顾瑾珩拾起伞,正准备送她出门,却听裴奈问道:“雨这么大,会不会很吵,难以入睡?”
因为顾瑾珩修习丹道神炁的缘故,他的听力远远超乎常人。
从前每逢雨天,他就会有些不适。
往日管家还会在端定公府他们的卧房多拉两道帘子,减轻音噪对顾瑾珩的影响。
今日雨声这般大,又未有遮音的纱帘,想是难熬。
顾瑾珩颔首,“会有些,这么多年我已是习惯了,莫担心,我先送你回住处。”
裴奈蹙眉,“乱讲,你的丹道神炁阴功分明精进倍等,远超以往,听力只会越来越好,怎能好受?”
顾瑾珩就不再辩解。
裴奈望了望窗外不息的瓢泼暴雨,叹了口气,又想到他本就畏惧黑暗,会在夜里不断惊醒,终是心软了,“我留下来陪你吧。”
顾瑾珩眼睛微微睁大,又有些无措,“你对我怎么这么好?”
“只是睡觉,别多想。”裴奈用手指戳戳他。
“嗯。”
......
裴奈从侧房盥室洗漱后回来,顾瑾珩已浴洗完毕,只穿着白色里衣,坐在床沿,一动不动看着地面,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走到近前,看到他耳后通红的一片,裴奈没忍住笑了。